当江路云转过身去,上马,一路西行,他再能预料到每一件事,他也不会知道他身后发生了什么。
池康上马时,才觉得有些头晕,他对自己的身体也很了解,知道右手失血过多。殷开山的飞石能和剑有什么区别?剑神以前杀戮太重,在那晚才没有杀池康,这在池康看来,却也是一种侮辱。
池康恨透了侮辱,他明白一个人要是想不被人欺负,那就只有去欺负别人。要欺负别人就要变的很强,要学会这世上所有的武功,要有一柄从不畏惧的剑。池康不恨畏惧,因为他曾在畏惧中长大。而不管怎样,他从不是一个侮辱别人的人,很多时候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比不上夺去他的尊严。
失去过尊严的人明白这样的感受···
时候还没到,对吗?
池康在马上闭目养神,右手是真的暂时不能动了。他似乎睡得很沉,马好像也晕晕乎乎,走入了灌木丛中,粗硬的枝杈划破了马上人的衣服,他毫无反应,几只乌鸦在树上发出扰人的叫声,漆黑的身躯比夜晚更黑,路越来越窄,又越来越宽。窄时抬头月亮在一线之间,宽时月亮不过天上灯如豆···
池康知道自己做梦了,梦中有个老头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他睡觉很浅,可正是因为浅,所以才不断做梦,梦的内容大都奇异无解,但是很多时候梦的颜色都是红的,池康在太华山上读了这么多年道,也不懂道是个什么东西,如果读这些让他心里好过一些,他也犯不着下山挑了阎王庙,亲口对整个江湖的人说:
“我不信鬼神。”
因为世间的循环报应,都是人来决定。
这个年轻人的模样比他看上去还要稚气些,杀了很多人也没让他懂得更多。他心里默默背诵着那首《洗剑录》卷首的词,一遍两遍,倒背如流了也不明白第十三招为何在词中。他在天亮前清醒,马儿整晚都未曾奔跑,怕跌落了背上的主人,池康突然伏在了马背上,用脸贴着马的鬃毛,他想睡,却被人声喧嚣叫醒。
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每个普通人在清晨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给走到了什么地方,他向来也没什么要去的地方。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等几天,等右手的伤好。
茶摊上的小二压根不认识池康这么个人物,看他右手包扎的严严实实,上面一大片血渍也不在乎,这附近爱提着剑走的人可多了,哪个年轻小哥不爱说自己江湖闯荡过?小二懂,眼前人看上去疲惫了,他啊,上碗好茶,递上馒头,温暖温暖过路人的胃就够了!
小二从身上摸索出了一瓶子药膏,就是那种不知啥钱的,从村口卖膏药的王二那儿讨的。当然治不了大病重伤,止个血还是好使的很啊,至少比自己吐口口水一顿抹上好使不是?小二长了张和善脸,对每个人都挺热情,这样不用求你,你也愿意捎带几个包子馒头回去,和气生财嘛。
池康接过这简陋瓶子装的药膏,说了句:
“谢谢。”
那小二乐道:
“客官你谢啥啊!这附近不远处就是剑川了,进了剑川可就是进了南理了,咱在这儿设个茶摊,给那些出关的人行个方便。嘿嘿,也告诉他们啊,哪儿都比不上我们蜀中好。客观听口音不是蜀中人,倒有点像是北方的哟,要是去南理可是长几个心眼,他们有的商家奸的很啊,骗咱们蜀人是门都没有,可是最喜欢骗北方来的,客官留神啊。”
全天下的小二都有一个共同毛病,就是话多。池康吃着东西,眼睛看着小二,耳朵却是听着附近人的动静。马都是识途的,你不告诉它去哪儿,它自个儿就往来的地方走。池康喝茶,吃馒头,无声无息,剑却在手里。
有些握不紧。
不远处一桌人看上去好像也在用早饭,其中一人却是小声道:
“大哥,你看那边那个人,前几天就是他杀了六弟啊!”
旁边一人道:
“你看清楚没有?杀六弟的人武功高的吓人,你看看他好像受伤不轻。”
“我们还等什么,此时不为六弟报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小子什么来头?我看他佩剑似乎有点眼熟。”
“眼熟个屁,我们找机会干掉他!”
·····
池康起身,将几枚铜钱放在了桌上,他多给了三枚,谢谢那小二的药膏。
他的剑原来并不是握在手中,而是用撕下的布条紧紧的和手绑在了一起。
池康加快了脚步,向来时的林子中走去。似乎很匆忙,都忘记了要牵马,只听得那热心的小二在身后大声道:
“客官啊,你的马!你的马!”
那马却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意,他静静的等待,低头吃着草料。
那四个人尾随池康,可是还没有走到树林子里,其中一人大声道:
“前面的,你给我站住!”
“就是说你,你个残废!”
“残废还学别人拿剑,你要不要脸?”
池康停下脚步。
最后一人道:
“不要以为我们不认得你,三天前,你无端杀我六弟,你的模样化成灰我也认得!今天我们兄弟就要为六弟报仇,杀了你这个败类!”
池康回头,几人离茶摊并不远,那边零星有几个客人,都在朝这边看。
池康的右手血淋淋的,又包扎的严实,看上去好像真被人砍断了,不过也差不太多。
池康之前被殷开山重创,后又被江路云动用甲子内力震开伤口,再随意出手,伤永远不会好,将会大大影响他以后用剑。结仇的人最害怕的是,自己失去了手中利器,怕这一天,所有杀死的人的魂都来找自己报复。
但是杀过很多人的池康,从没这么想过。
他之所以回头,是因为有人在侮辱他。
天不过才微微亮,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本就很少,入秋后的清晨凉的很,喝着些过夜生的水汽,朦朦胧胧,在人的脸上蒙了一层细细的露水,慢慢留下变成露珠,小二用擦擦脸,都是血。
池康的剑没有出鞘,或者说只出鞘了一瞬间,那道纤细的白光在每个人的喉间一扫,快剑之快,马上送人下黄泉,什么四弟五弟六弟都地府相见吧。池康很少侮辱人,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杀你们,没有手都可以。
可是他嘴上并不这么说。他喜欢说:
“我是杀你的人。”
可往往他还没有自报家门,被杀的人就已经死了。
人在江湖混,死了很正常。
池康回头,看见了那小二惊恐万分的眼神,客人们早就尖叫着跑了,几个有见识的也是老早躲到了一边,池康那不慎光彩的恶人行径中又多了好几条,估计太华山的掌门听了都要气的半死,大骂声无耻逆徒,再派好些个弟子下山清理门户。
池康还是不愿意与这些人见面的。
所以今天他没有自报家门。
剑从出鞘到回鞘,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池康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水汽,是刚刚喝茶是留下的,因为天冷,便是凝结在了睫毛上,朦胧中,池康好像看见了一个身影,小小的,是他总能在梦里看见的。
出身世家,衣食无忧,池康记得自己上山前的一段日子,是正常的。一把火把家宅烧了个一干二净,烧死了很多人,娘亲护他逃出来,却又被人抓住。父亲的尸体已被大卸八块,母亲在**身体下的**在自己的梦里不断出现。
他忘记爹,也忘记了娘。因为他真的还太小。
他记得是自己从此成了一个奴隶。
被人侮辱的奴隶。
他十岁前都不识字所以酷爱读书,他自幼羸弱瘦小所以痴迷习武,他是个失去了什么就要用很多很多别的事物去填补的人。他很小的时候见到至亲丧命,所以要用别的命去填补那个缺口,因为他不知道仇人是谁。
太华山是最不适合他的地方。自幼见过人世间凄惨之事,经历过屈辱与不公的人,你要他怎么信神?怎么修身?怎么得道?
世上幸福的人太多了,不幸的人却各自皆不相同。不管是江路云还是池康,都不过是用自己的方法,来走这条江湖路。人为了活下去,做的一切都是无可厚非的,如果有报应,迟早一天也会来。每个人在他人身上施加的痛苦,最终都由另外的人施加回来。
就在这个早晨,池康决定那第十三剑由自己来创,他不能停下来。
他这样的人,一旦停下来,就会被杀死。无人渡他,他也无法自渡。
池康上了马,独自一人上路。他走后,一片狼藉的茶摊又来了两个人,一人跟在后,一人走在前,后者低着头,前者大方坐下。这二人明显是主仆关系。小二还惊魂未定,只抱歉道:
“二位客官,小店今日见血,不吉利的很,客官还是往别处去吧。”
那个低着头的人正要发怒,坐下那人却是摆手示意,说道:
“小二,随便上壶茶便可。”
小二无奈走开。
“世子,池康那小子已经废了,他都杀不了江路云,我们要不要再找人?”
这里坐着的年轻公子,只长了张略显女气的脸,一双丹凤眼正是眯着,他看着池康离开的背影,用手敲了敲桌子。
此人正是风头最盛的汉安王世子,国姓李,名折寒。
他道:
“本以为上了天仓山,能等的那姓江的自来找死,枉我破费周折,看来江路云今时不同往日。”
旁边的人只是唯唯诺诺,点头说是,李折寒觉得无趣的很,懒得再说话。
下一步,你还想怎么做?【给世子名字改个字,折寒。意雪中折枝,未落已寒。瞎说的,其实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