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枯寒城里的旨意便下来了，大皇子闻人越和穆王意图谋反，已被俟王子平反，赐俟皇子东珠百颗，锦缎百匹，骏马百匹等。
可是，闻人越谋反那天的情景有太多人看到了，之后关于闻人俟不利的言辞太多了，说他滥杀无辜的，说他弑兄的，说他屠杀受降士兵的。总之，他从上天的宠儿突然成了众人指责的对象。
受赏的那天，闻人俟看起来并没有任何高兴的表情，随后他便被召进了闻人戮的宫殿。我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阿陆的浮欢镜在的话，如果我知道闻人俟发生了什么的话，我绝对不允许闻人俟去的。
可是，那又能改变什么，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谁都无法代替。
从闻人戮那里回来之后，闻人俟脸色就一直不好，我以为是闻人戮因为外界对闻人俟的评价而责备了他，便没有多想。
可是，后来闻人俟做的事情都太过奇怪，总是将闻人奕找来，叫他识书，教他箭术，教他治国之道，甚至将岩桐留在了闻人奕的身边，保护闻人奕的安危。
我问他原因，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奕儿还小，身边需要人保护。”
再追问下去，他也只是淡淡地补充一句：“大哥已经死了，我的威胁没有了，岩桐不需要在我身边。”
他的回答总是这样让人找不出漏洞，可是这样越是让我不安。从那场雪之后，天气越来越冷了，而出人意料的，一向身体很好的闻人俟就那样病倒了，我单纯以为是他是冻病了。可更出人意料的是，他不许医官诊治，而是整日待在水阁里不出来，也是从那里之后，他不准闻人奕再来找他。有很多次，闻人奕带着岩桐来，他便命侍卫拦住了，我以为以岩桐的武功想冲开侍卫这道阻碍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连岩桐都劝闻人奕回宫。
可是闻人奕竟也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见闻人俟就绝不离开，最后还是闻人戮下旨让任何人不得打扰闻人俟养病，闻人奕才不情愿地离开。
到此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才真是出问题了。
大步走进水阁，看到闻人俟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专心地看着潭外的那几棵枯木，不开口说话。可是我看得清楚，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眼睑处却是乌黑的，这哪里是冻病了，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虎毒不食子，可是闻人戮终究是将自己君王的位置看得比自己身为人父的位置重要，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猜忌要逼死自己的儿子。
哪里会有父亲会将偏爱表现得这样明显，明知道自己的宠爱会将闻人越推入疯狂嫉妒步入绝境的深渊，明知道自己的宠爱会让闻人俟成为众矢之的，可是他还是这样做了。为的就是让自己的这两个儿子自相残杀，最后得利的便是唯一没有参与到这个纷争里面的闻人奕。
也许所有人都以为闻人戮最宠爱的是闻人俟，可那分明是表象，他就是要借这份表面的宠爱让闻人俟落入如今的境地。若是真的爱，怎么不是把他好好保护在自己设好的襁褓中而是推出来应对混乱的局面；若是真的爱，怎么会看到我之后，对闻人俟顿生猜忌而不是害怕他的儿子识人不明受人蒙蔽。他自始至终保护的都是闻人奕，所以才会看起来那样严厉，他只是想为他最爱的儿子铺平道路，即使这样会毁掉他另外两个儿子。
“他给你服了什么？”我声音有些微微颤抖，看着仍是淡然的闻人俟开口。
他拿着火钳随意地拨弄着炉中的炭火，甚不在意地开口：“听说是一种********，服了之后活不过一个月，到时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得了风寒而死。”
我从来没有见到这么令人讨厌的人，明明都活不了多久了，却仍然这样云淡风轻，像是不关自己什么事情一样，跟陆吾真的一模一样，但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疼。
他看着外面的枯木，将手里的火钳放在火炉旁，头无力地抵着木窗，轻轻闭上眼睛：“你知道这碧水潭外面的树为何一直是枯的吗？”
没有等我回答，他便苦笑着说：“因为我出生那天，我母亲便在这碧池旁自尽了。”
原来外界的传言根本就是假的，闻人俟的母亲是闻人俟出生那天死的没错，可是根本不是难产，而是母子二人闻人戮只留一个，他的母亲便自己在这碧水潭旁引剑自尽了，为的是闻人俟能好好地活着，可是从那之后，这些沾了血的树便尽数枯死。
“穆兰无错，可是活下来只会被人叫做叛臣之女贼子之妻；那些将士无错，可是我父亲不会允许他们活下来；我大哥罪不至死，可是我和他活着就是来做一个垫脚石的，或许死在我的手里比死在我父亲手里会好上许多，不必像我这般痛苦。”炉中的炭火噼里啪啦地烧的很旺，可是再旺的火也终有熄灭的那一天。
此时，我才明白，闻人俟从头到尾都顾念的太多，看起来最无情，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可是到头来他却是做了最大牺牲的那个人。
我却想起辛夷走前的苦笑，走上前，给闻人俟披上披风，看着他，郑重地问：“你对穆兰当真没有一丝儿女私情？”
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很犹豫的样子，苍白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却轻笑出声：“穆兰为我做了太多，可惜我这一生顾念的都是父子亲情手足之谊，无暇顾忌其他，虽然我父亲一心利用我，我大哥一心想要除掉我。即使穆兰因我而死，我的答案依旧是那样的，她该回头看我大哥对她付出了多少，而不是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到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无论是阿陆还是闻人俟，他们想要的都很简单，普普通通的凡人生活，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生活，而不是这样充斥着阴谋和利用的生活，他们想要的也从来不是辛夷的付出和爱恋。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闻人俟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会咯出血来，可是他仍是不愿意召医官，只想顺着他父亲的意，给闻人奕一个毫无威胁的未来。而他也只是待在水阁里，或抚琴，或者望着那枯树发呆。
终于有一天，他还是挺不住了，那天，雪下得很大很大，他着白袍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风，站在枯寒城最高的城楼上，看着城楼下那白茫茫的一片。此时的他已是非常虚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本是纤长白皙的手此时像一节节枯枝，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力，脚步虚浮但还是尽力扶着雕花石栏让自己站稳，我知道他的大限将至。
“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不要再降生在君王家，太过束缚，太过痛苦。”他眼里没有任何光彩，说话语气很淡也很费力，就像是等着死亡降临在自己身上，不愿意做任何挣扎。
可是我不愿意，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死在我的面前，闻人俟和阿陆有什么区别，对我而言，他们是我要保护的人。可是他们都是这样自私，自己去承受一切痛苦，却不知道这样会让在意他们的人同样痛苦，我要救他，无论他答不答应。
可是，在我要将真气运于掌心打入闻人俟体内的时候，我却看到了岩桐，他远远地站在城楼另一端，雪花落在他的黑发和黑衣上，看起来那样显眼。
等我回头，闻人俟已吐了大口的黑血，不稳地向后倒，黑血在他洁白的袍子上看起来太过鲜艳，也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半跪在地上，扶着他，看着他嘴角的黑血不停往外涌，但是他嘴角带着浅笑。
“从来没问过你，你······是谁，来自······哪里？”我看的出他很难受，说话断断续续，不时有血从嘴角呕出。
我皱着眉，突然觉得悲戚，连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没有什么底气：“我是你的知己好友黄河水神冰夷，你是昆仑的陆吾神。”
“是吗？”他尽力地笑了笑，眉头也皱的越发紧了，这一个月来，毒性侵蚀着他的身体，他此时只剩下一副完好的皮囊，而五脏六腑早就受尽那毒的磨蚀，承受不了这痛楚。我知道他不信我的话，可是那都不重要了，他只要知道他在我眼里就是昆仑那个无情无欲却又温润如玉的陆吾就好。
我看着他，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像他一样带着笑却很郑重地开口：“我知道这几千万年来，你在昆仑倦了，做神倦了，可是你要相信神总是没有太多痛苦的，不必像人一般看着挚亲这样离开而自己无能为力。你不喜欢做神，可是我更不喜欢你做一个人，陆吾啊。”我扶起他的上半身抱在我怀里，轻轻开口，“我知道你历劫归来会记得这些的，所以你要记得，冰夷喜欢陆吾神在九天之上无欲无求清冷超然的样子，从此以后不要再做一个人了。”
我感觉到他很轻的一个字“好”，之后，他的眼睛慢慢合上，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身体越来越冷，只是嘴角的笑始终没有泯灭下去。我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那一刻，泪流满面，活了这万年，我竟从来不知道我这个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的黄河神君也是会流泪的。
我想起来了阿陆的美人醉，才思及原来他想的总是比我周到的，与其承受痛苦，不如醉倒躲开一切。
我像一个游魂一般到昆仑的时候，白扶正斜倚着无幻宫外的一颗丹树看着什么出神，那个模样像极了阿陆，见我向他走去，他淡淡开口：“师父不喜欢待在这昆仑许是因为这里不开他最喜欢的辛夷罢。”
我愣了片刻，不愿意去深究这句话的含义，只是戏谑地笑道，看起来满不在意：“白扶小子啊，你师父游历前跟我打赌输了，答应把他宫里的美人醉送我几坛，他既不在，你给我也是一样的。”
白扶皱了皱眉，打量了我几眼，像是在思考我这句话的可靠性。
不知睡了多久，不知醉了多久，我隐隐听见了阿陆的声音，那么真实，那么熟悉。
“冰夷，你欺负我扶儿不知情，骗走了我宫中的美人醉，现在便装睡不敢起来与我理论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