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街上今日格外热闹,几个带着黑纱斗笠的外乡客骑着高头大马行至此处时,恰逢人流一窝蜂朝一处涌去。
外乡客们左右看不出蹊跷,拦住一个路人问究竟。
“老乡,你们……这是要去哪?”
被拦住的是个庄稼汉,一拍大腿就说开了:“当然是去大理寺看砍头啊!今天从皇宫的方向过来一驾八匹马,三百禁军押解的大囚车!那黑红大袍子的禁卫军,直接从城门口一路站岗到大理寺门口,五步一步兵,十步一骑兵,那场面那阵仗!啧啧啧……”
纵使外乡客们非帝都人士,也被庄稼汉满口莲花唬了一跳,禁军三百,守城禁卫从皇城一路戒备到大理寺,这也太兴师动众了吧,除了是十恶不赦的杀手,也许还是……
“这么大排场……难道押解的是……贤王党?”
尽管他最后的声音已经压的很低了,庄稼汉还是吓了一跳,若非他们都骑在马上,他都要跳起来捂这口无遮拦的大嘴巴了。
“哎哟喂我的各位爷!你们小点声!”汉子连连摆手,“这事儿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据早上看到的人都说,那八匹马三百禁卫看守的囚犯非比寻常,是个女子,还是个……漂亮得天仙一样的少女呢。”
“少女?!”这下外乡客有了兴致,连忙邀庄稼汉带路,也过去凑了个热闹。
“大爷们不急啊,这会儿估计还在大理寺审着呢,审完了就带出来去午门了!”
昌平通途大理寺外,早已被老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简直连一只狗都挤不过去,尽管一眼看不到大理寺府内,但老百姓们还在友好的互享得到的消息。
“你听说了么,是宫里出来的,难道是个娘娘犯事儿了?”一个老妈子道。
“不是,我早年就是在宫里当差的,那姑娘衣服是一等大宫女的,是个宫女不是娘娘。”又一个接话道。
“也难保不是穿成那样准备和情郎私奔的……宫里的事儿,谁说得准。”
这个老太太说的也有道理,众人放弃讨论囚犯的身份问题。
这时也不知谁喊了一句:“快看人出来了!”
底下人群顿时沸腾起来,但这出来的人也太多了,都是只穿了素服的女人,被禁卫一根绳牵着朝午门口走去,其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发髻凌乱,灰头土脸,好多人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囚犯也不好看啊……”
外乡客勒了马朝押出的人串看去,失望的撇撇嘴,转缰欲离开时,有个高八度的声音传来。
“快看!那女子出来了!真真漂亮的很呢!”
再次转回头看去,真的看到一个纤瘦的少女,一袭白裙染遍了血污,被两个大理寺护卫一把推出汉白玉的台阶,三步的台阶不高,但对于腿脚快被打残的她来说简直是噩梦,来不及抬脚就一头栽了下去。
摔断了一支青玉玉兰簪,长长的黑发披散开来,齐眉刘海下霎时渗出了一道血水。殷红的鲜血流过细细眉梢,长长睫毛,顺着眼角晕开,仿佛在眼角点染了一朵妖艳的梅。
见她带着链子还吃力爬起的模样,莫说金陵的百姓,就是那些外乡人都倒抽了口气。
这少女到底是触犯了什么王法,好好一个大闺女被拷打成这样。
不理脚下摔得起不来的人,小厮正了正大理寺丞那两条扇骨的官帽,大声念着审判词。
“审判!昭阳宫宫女泠氏,被告霍乱朝纲,以下犯上,目无王法,大逆不道,教唆亲众企图对皇室成员不利!罪名经查证条条成立,特判,昭阳殿全体宫女,听从教唆,收监待秋后问斩,主犯泠氏,不受延期,不受免死金券,斩立决!”
小厮念完后转身回了大理寺,一队禁卫过来重新将趴在地上的少女抬起塞回囚车里,在人群一声高过一声的喧闹中朝午门而去。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老祖宗说的是真没错……”一个酸书生摇头叹息,“人,就是贪婪,生的好看就是福分,还要作乱,简直是贪得无厌,子曰……”
“去你丫的!红颜祸水那都是男人没用给女人扣帽子!你懂个鸡毛掸子,这姑娘那是红颜薄命!好好一个姑娘家,被你们臭男人百般刁难欺负不算,到头来玩出事儿了还得人家给你们背锅,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个看似江湖游侠的女子当头就淬了过去。
“哎……你这姑娘……怎的满口……”
话未说完,又是一口淬了过来。
囚车一路吱吱扭扭朝午门外而去,路不长但行的极缓,与此同时,金陵外郊,一匹纯黑色的健马正飞驰在树林中,马上之人月色的斗篷迎风鼓起,他几乎敷贴在马背上,以减少阻力,来加快马的速度。
“黑风!再快点!”
一声低呵,黑马仿佛听得懂一般撒开了四肢更快速得狂奔起来,风驰电掣仿佛马鬃与空气摩擦都会起火!
囚车的木门被一把捞开,站在门外的禁卫看了软软趴在车底不成人样的少女,伸过去的手还是僵了僵,随即放轻动作,近乎横抱的姿势将少女平稳放在了午门的断头台上。
就在禁卫要撤手时,怀中额带血污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忽闪的睫毛长长的看着就很柔软。
少年禁卫顿时心跳慢了一拍。
那少女朝他努力一笑,张嘴无声道了句“谢谢”。
感谢他,没让她自己滚下囚车来。
“不客气。”
血水模糊了视线,唯一的温暖源头也离开了,顾泠奋力抬手抹了眼睛,再次挪动双腿企图站起来。
身为顾泠,身为烟雨楼最传奇的楼主,她决不允许自己趴着死去。就算她只是顾泠的一部分,她也曾是站在金陵最高处的人!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她一顿一倒费劲儿站起,可她的身子太差,坚持不过一秒,又摔了下去,霎时引起四下一片惊呼!
“真没想到……大越居然还有这般绝妙的奇女子。”其中一个外乡客隔着纱幔淡淡吐声,“宝宝,等下你过去把那拿刀的胖男人杀掉,我们将那姐姐带回家去,可好?”
应声的居然是个一直躲在斗篷下的小女孩,她甜甜一笑还露出两颗小虎牙:“好,宝宝都听主人的,主人喜欢那个姐姐,宝宝也喜欢!”
此时,午门人群外围,青铜茶馆的雅座里,也有几个人在密切注意着场上的动静。
忽然,一个丫头指着人群中那几个黑衣服的外乡人道:“皇后娘娘您看,那几个人好生奇怪,穿着打扮都不像是越人。”
座首一袭金纱榴花袍得女子闻声望去,一眼便看出了来人身份:“那些人是晋国的商客,越晋关系向来不合,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说罢,她抿茶朝侧首的人道:“丽妃妹妹,玉嫔妹妹,不知我安排的这排场你们可还满意么?”
“满意!满意满意,太满意了!”
玉嫔扬眉吐气的握着小柄檀香扇看着刑场笑得开心,这妖女,以后总算是不会再出现在眼前了,这么一想连空气都变得甜甜的。
皇后抬头看了看日头,似是自言自语到:“哟,这午时可就要到了呢。”
日头明晃晃挂着,照着所有人的脑门,但就是生不出丝毫暖意来。
大理寺派来的行刑的执行官坐在太师椅里猛然打了个寒颤,他奇怪的看了眼日头,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太阳挺好的啊,衣服也挺厚的啊,怎么还是冷?
算了,不管了。
他看着日头估摸差不多了,抽出斩首令,又犹豫得看了眼日头,最后一咬牙还是扔了出去。
“时辰到!”
一只手粗暴的拎起顾泠将她拉跪在地,她已然失去了抵抗的力气。
她全部力气都用在了回忆那些点滴里。
她和放在她心底最深处的人。
“行刑!”
莫非这就是佛说的有缘无分?三千世界,十方净土,天下河山无际,城巷无数,她没有多一秒,也没有少一秒,在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恰好遇上他。那时她就知道,此生必然会和他羁绊一世爱恨。
可爱上了却得不到,天下最苦莫过于此。
遇上既是原罪,爱上既是本罪。
“斩!”
侩子手的断头酒喷在刀刃上,溅到了她的脸上,背对阳光,她也能感觉到宽长的大刀在日光下闪着明晃的光。
红色的刀穗,滴酒的刀锋,健硕的胳膊,起手的姿势。
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投影在地上,映在了顾泠的眼睛里。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决定放开这个世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从爱上弗白珏的那刻起,她就已经跌落了神坛,她认输,输得心服口服。
“呀——!”
刽子手一声长喝,大刀抡出了满圆,就势满刀迎头劈下,围观的所有人都侧首垂目,不忍看香消玉殒。
就连坐在茶馆雅座的皇后都忍不住别过头去。
成王败寇,如今,她是王。
一滩鲜红横溅在地,连一声哼唧都没有,而待众人鼓起勇气眯缝开眼睛时,却被眼前的一幕震得不知该如何收回下巴。
只是眨眼的功夫,地上躺着的身首异处的肥胖的身体已经死绝了,少女还阖目跪在断头台上,而她身边却站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一件简单的宝蓝色童装短打,头发梳了两个包子一样的发髻,大眼睛明亮无辜,小嘴巴撅得高高的,手里拿的却是两把比自己都高的弦月苗.刀!
“臭男人,主人看中的姐姐你都敢杀,活该。”
这一手震得所有人都不知该做啥,对面的皇后众人也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而下一秒,更让她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来人!将今日参与抓捕泠妃娘娘的禁军全部拿下!编号择数后,杀无赦!涉案官员一律撤销官职贬为平民,终身不再启用为官!”
一声高喝惊雷一般响彻午门上空,阴云刹那压低,滚雷扑朔而来,皇城楼下征武门应声而开,近千的黑衣红里禁卫军决堤洪水般涌入午门,在一片黑红之中,一袭明黄正龙袍长身立于城楼之上,仿佛末日暴风中初现的一缕曙光。
一道蓝紫色的雨雷撕裂天空,发出一声轰然巨响,茶馆里,皇后终于涣散了瞳孔一屁股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