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河灯从上流顺水而下,划出浅浅涟漪,又被折断在河道里的枯枝拦下。
立在河道旁的人看着河灯打了几个漩浸灭在乌黑河水里,这才收回目光。
“来都来了还躲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七分懒,三分媚,放眼天之下也只有一人了。
四下寂静无声,树影中忽然踱出一人来,银色衣衫在月光下格外耀眼。
“你口气倒不小,”以兰佾挑眉一笑,看了看四下破烂的残垣,“品位也很独特啊……”
“你这么说我就不能忍了,谁准许你跟着我来扬州的?”说话间,弗白珏转过身来,狭长凤眸笑出万般妖娆。
以兰佾耸耸肩膀,无奈道:“你以为我不想去北蜀喝美酒抱美人么,还不是担心你才来的。”
紫色长袍曳地而行,弗白珏盯着那银色身影越靠越近,漆黑的瞳孔隐隐泛过浓紫的光泽,红唇轻勾。
“你是担心我真的会把顾泠杀了吧?”
抬手抚上眉心,以兰佾不由蹙眉:“真想知道这世间有什么是你看不透的。输在你手里,看来我以兰佾的一世英名是找补不回来咯……”
弗白珏看向他,笑而不语。一袭浓紫锦袍,披星戴月的站在废墟中,显得格格不入。
“人都要承担自己犯下的错,她屠杀苏府上下,我必然要为拂晓讨回公道。”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她也是爱你的?她可能比苏拂晓更爱你。”
以兰佾很少用这么严肃的口吻与弗白珏交谈。尽管他知道男女之情如深山涟雾,说不清也道不明,但归根究底他不想让现在的顾泠就这么冤死,某种意义上来讲,顾泠失去了记忆,她就不再是当初的顾泠。
那这些旧恨,又何必要牵累到她头上?
月色洒在弗白珏发间,打进他星屑般的眸子里,渗着闪闪烁烁的光。
良久,他才开口:“拂晓是我未婚妻,她已经没有亲人了,现在只有我才能为她报仇,才能让她在天上过得安心。”
“可三年前苏拂晓死后你也亲手杀了顾泠不是么,四楼将她逼进古芳林,是早已等在林中的你,亲手杀了她!”
“当初我也以为她死了,可烟雨楼上那盏假长明灯居然灭了,这不是欲盖弥彰么?当初是她亲口告诉我烟雨楼顶的长明灯是假的,假灯灭了,那只能说明她根本没死!”
弗白珏看着以兰佾,双眸微眯,眨碎了一片星海:“我也想相信现在的她不同于三年前的她,但她假死骗了我们所有人,她将我们当什么,当看她唱戏的观众么?”
寂静长夜,更深露重,又一盏河灯顺流而下,被枯枝阻拦,缓缓浸入水中,熄灭了一点星火。
点点火色在以兰佾眸中浸灭,他忽然就笑了,从开始的低笑到发狂似的癫笑,笑得眼泪都溢了出来。
“哈哈哈,弗白珏,妄我一直以为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妄我以为你一双媚眼可看透天下万物!没想到啊,你居然看不透自己的心……”
见他笑得癫狂,弗白珏不由蹙眉,广袖一挥转过身去:“此话怎讲?”
“哈哈哈……当局者迷,弗白珏,你究竟是恨她杀了苏拂晓,还是恨她假死骗了你一场?好好想想吧!”
弗白珏闻言愣在原地,凤眸定定望着沉底的河灯,心也似如这河灯般缓缓沉落,三年前的记忆想小孔灌泉一样源源不断涌进脑中。
终于,他记起了第一次见到苏拂晓的情形。
逃亡途中恰逢连夜大雨,倾盆的大雨加上高烧的身体,很快他的体力就透支了。大森林空无人烟,贴身没有食物没有饮用水,更没有捕猎的体能,他只能等待死亡。
但就在他丧失希望的时候,有个姑娘骑着高头大马披着斗笠蓑衣而来,救了正在等死的他。
那个姑娘就是苏拂晓。
调理好身体后,追杀他的人身份也浮出水面,弗绍言的步步紧逼让他开始悄悄培养军队,为自己谋退路。
为了掩藏他的身份,苏拂晓和他一直隐居在颖川的花田旁,耕田织布卖花卖菜,赌书泼茶夫唱妇随,他早出晚归像个真正的农夫,她也煮饭缝衣像个真正的农妇。
苏拂晓会舞,他会吹笛,茶余饭后花前月下,总有闲人看他二人歌舞,并津津乐道传给村里其他人。
整整四个月,他们在颖川度过了最难忘的日子,如今想来,更似黄粱一梦。
但四个月后,拂晓被苏府带回,而与此同时,他的生活里出现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是弗白珏做梦都没想到的人。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女,虽然一笑倾城,但总是透着憨笨,每次见他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他无聊时,会找她谈天,有事时,会找她帮忙,就连思想念苏拂晓也会告诉她。她每次都边听边点头傻笑,若不是她还有些小聪敏,他都要以为她是个傻子。
李氏兄弟的飞鸽传书,打断了弗白珏的假期,他打算去扬州,带着苏拂晓去北蜀,但临行前夜出了意外。
那个打着雷雨的夜,得知朝廷欲偷袭村落后,弗白珏将计就计意图请君入瓮然后瓮中捉鳖。但得知他有难,那少女身影轻盈,鬼魅一般凭空出现,手起刃落便干掉了所有人马。
那一刻,她身上熟悉的萧杀狂傲之气让他一瞬清醒,他认出了她的轻功,也认出来她的身份,而随后赶来护驾的苏子寂等楼众,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烟雨楼楼主,顾泠,这个江湖中的头号魔鬼,竟是个女子!
自那此之后,他再次得到顾泠的消息时,苏府的大火已经烧了两天了,苏拂晓也死在了火海里。
以后的事便无关风月了。
顾泠的嚣张妄为惹怒了朝廷,弗绍言暗地里下了南北缉拿令,四楼开始联手追杀烟雨楼前楼主顾泠,她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沦为了囚徒。
而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某一天静静等在古芳林里,坐等一个人到来……
那天后,顾泠便成了历史,江湖终于翻过了顾泠的时代。
然而就在他准备将这一切情仇归为尘土时,苏子寂昭告江湖——顾泠的长明灯熄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顾泠的阴谋,那她这张网框住的人也太多了……
眼睛蓦然睁开,弗白珏忽然感觉三年前的事遥远得如同是上辈子,庄周梦蝶一样的恍惚。
一双手忽的搭在他肩头,有道银光闪进了眼角。
以兰佾拍了拍他肩膀,广袖一挥踱步离开了废墟,独留弗白珏一人,望着黑漆漆的矮墙发呆。
那墙上钉了块铜牌,虽然被烟呛得看不出铜色,可上面的刻字还依稀可辨。
青萝巷癸酉号,苏府。
“情深意苦皆混沌,不知身在南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