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日益南下,冬寒也日渐凛冽,就在金陵洋洋洒洒飘落第一场冬雪时,太后下了道烙着赤目凤印的金帛懿旨。
“秋收冬藏,五谷丰登!祭瑞雪丰年之宜,承皇室兴旺之势,举国欢庆大赦天下,凡良民百姓家中无男丁者,赋税减半,有男丁者,男丁徭役减半!”
百姓们欢欣鼓舞之余不禁暗自揣测,皇室也不知有了啥喜事,舍得放这么大手笔。
而与此同时,烫金的帖子递便了金陵皇亲国戚、王公贵族,也递到了昭阳殿顾泠手中,印鉴上姿态婀娜的赤目金凤栩栩如生,是大越最尊贵女性的象征。
太后的请帖到了。
沐浴熏香,细心梳洗后,丫头从柜子里随手捞出一套看上去最厚实的衣裙摊在床上。
“娘娘,这件是最厚实的,狐毛领子,缎子里面还烫了绒毛里子。”
丫头一件一件抖搂着衣服上杂落的狐毛,可还是觉得外头这件斗篷太薄。
娘娘身子差,南方的冬天又湿冷湿冷的,所以必须得往厚里捂!
想罢又翻出一件狐裘来。
镜子前的少女看看斗篷又看看狐裘,指了其中一件浅紫的斗篷道:“这件就行。”
丫头头也没回截话道:“想什么呢,这几件你都得穿上。”
全穿那得捂成个球啊,难道要一路滚去裕和殿么!
“扣扣——”外间传来一阵敲门声。
“娘娘,皇上的步辇来接了。”
“哎!马上好,马上啊!”应完了丫头又急忙催促宫女,“杵这儿干嘛呢,快给娘娘梳头啊!”
磨磨蹭蹭又是一炷香的功夫,顾泠才穿戴整齐出了院子,果然门口已经停了九龙步辇,门帘上的两条龙幽蓝的眼珠在昏昏的光线里明灭不定。
顾泠抬手去掀帘时,恰好帘子被里头伸出的一只手掀开。
一时四目相接,二人俱愣在原地。
弗绍言愣在了眼前人的美艳,顾泠则惊吓于原来等的不止是步辇,还有步辇上的人!
“原来,你,你在步辇上啊……”帘外人支支吾吾道。
帘内人却舒眉一笑:“我的步辇我不在上头谁在上头?”
听上去是这个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样子啊。
“发什么呆,不怕外头雪寒么,进来。”
少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只大手捞进了步辇里。
暖暖的温度从手指蔓延到手心,暖暖的笑意从眉梢蔓延到唇角,真的就像时间暂定,万物无声一般,只剩下灼热的心还在跳动,仿佛在静候一朵花,开出最绚烂的姿态。
她愣愣得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目光透过那双狭长的凤眸望向最远的深处,那里住了一个眸子同样深邃的人,他依然笑得勾魂摄魄,朝她展开怀抱,而他的怀抱依然是那么宽厚安全。
“我好想你……”
揽在她肩头的手蓦然一顿,复又抱的更紧。
“你终归会属于我,我发誓。”
裕和大殿历来是供宫廷设大宴的地方,接待外宾,皇室正宴,俱在此地。
可今天这宴,众人心知肚明,是太后专门设给新晋泠妃的,什么瑞雪丰年、五谷丰登,只是借口罢了。
大殿之上,莺歌燕舞,丝竹管弦,宫廷舞姬们身披七彩的云衣,水袖甩出百种花样。
王公贵族们举杯对酒,互相聊着一些江湖奇闻,女眷们也三二成群讨论着哪家公子哥俊俏,哪家水粉铺子货好。
小孩子们三三两两嬉闹在人群中,这个撞翻了公子的酒盏,那个碰倒了千金的匣子,众人笑闹几句“皮娃子”,也毫不在意继续聊天。
但可紧张坏了孩子的母亲。
“允晗,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一袭彩花晚照外裳的蔺妃一边招呼姐妹,一边招呼自己的女儿,早已焦头烂额。
谁让当家的都还没来呢,她这个太后侄女只能先暂时顶个门面。
“琛儿,环儿怎么哭了?哎呀……云鹿!快带琛哥儿和环姐儿下去换衣服!”
“哟,云夫人也来了!三品诰命夫人您可得请妹妹我好好吃一顿!”
蔺妃这里招呼东招呼西,孰料前头一声炸哭,竟是允晗的声音。她娥眉微蹙,小唇一咬,辞了云夫人就跑了过去。
只见小小的弗允晗跌坐在地上,手中玩闹的酱油碟子翻了一地,溅得她一身珠粉小袄裙都脏了。
正要责备下人不上心时,与弗允晗撞在一起的女人悻悻开口了。
“蔺妃姐姐,大忙人啊,忙得连女儿都看不好吧?”
这挖苦的声音,蔺妃不用猜也知是丽妃来了,不禁心下咬牙,允晗怎么偏偏把东西翻在了丽妃身上,这下本来关系就僵硬,更回缓不来了。
“小孩子喜闹,我这儿照顾不周还请妹妹见谅,妹妹不如先去里头换成姐姐的衣服再过来?”
“不必了,你的衣服我不适合穿,太素了,这次就罢了,下次可千万看好允晗公主,她可是大越的长公主,大越的脸面,金贵得紧。”丽妃说着招呼宫女就朝自己座椅走去。
孰料旁里伸出一只挂满七彩镯子的胳膊拦住了丽妃的去路。
“丽妃娘娘今日来的倒早,咦?怎么不见你们家皇后娘娘呢?”眉眼尖尖一挑,一个女子红唇娇俏,眉眼深邃如塞外繁星。
本欲发火的丽妃瞧见来人顿时熄了气焰,换做了一副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蔺妃虽也被吓了一跳,但看清来人也放下了一颗心:“你来了。”
紧接着,丽妃和蔺妃双双瞪大了眼睛:“你们两个认识?”
只听噗嗤一声,笑声伴着银铃叮铃铃响作一团。
姑娘屈肘合在胸前扬着手中橘色的描金头纱,行了个标准的西域大礼:“上次匆忙见面又匆忙一别,我还没介绍呢,我叫迷花。”
丽妃眼神飘忽,胡乱点了点头:“迷花姑娘有礼了。”
蔺妃却觉得奇怪,这二人何时认识的?迷花姑娘是太后姑姑不知从哪挖来的宝贝,今日还特地亲来赴皇宴的,按理说不应该和其他宫妃有交情啊?
“迷花,你怎的会认识丽妃娘娘?”
眉眼一挑,迷花抿唇笑道:“这件事还得从我第一次来东宫说起,那是我走错了路……”
“她走错路碰上了本宫,本宫给她指了路。”丽妃支支吾吾道。
见她二人神色紧张,迷花活动活动手脚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
“这儿太没劲儿了,皇上来了一定更没劲儿,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蔺妃急忙出口挽留:“迷花姑娘,太后等下还要找你呢!”
可她说话时,少女已经晃着脖子走远了:“有事让老人家下次再说吧!我先去休息休息!”
“太后”二字一出,丽妃警觉得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肘子撞了撞蔺妃道:“你呢,你怎么会认得迷花?”
被她一问,蔺妃先是一愣,随即有了心思,既然都是指过路的了,那丽妃没理由不知道这姑娘和坤仁宫有关系啊,莫非……指路是假?结识另有缘由才是真?
存了心思,蔺妃说话不免含糊了些:“迷花姑娘是教坊司的御用舞姬,西域舞天下无双,我认得她有何奇怪的?”
两个人各自藏了一半,掖了一半,谁也套不出多少话来,只好作罢,各自回了座上。
宴会还在继续,满殿的人无一人发觉这场荒唐的怪戏,阴谋家仍在不懈得拉拢培养着自己的后路,文学家也在不懈得分享各种经验心得,满殿和和气气,笑意融融。
忽然,大殿外传来一阵擂鼓之声,鼓声庄重延缓但毫不拖沉,九长五短,长重短轻,正是象征九五之尊的鼓信!
果然,十四声敲罢,外间头响起太监一声传号。
“皇上驾到——泠妃娘娘驾到——”
大殿里四下早已没了声息,推杯换盏的大臣,高谈阔论的公子哥,齐齐在门口跪作两排,而女眷们也早已自觉退避在后,亦跪了一片。
随着寒风涌入,众人齐声高喊道: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泠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势洪大,整齐如一,犹如千军万马从耳畔奔过,霎时惊住了门外的少女。
行在前头的男人微微一笑,转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纤细修长的五指莹润如玉,触上去却带着暖暖的气息。
衬了漫天飞雪,高大挺拔的男人牵着纤细娇小的女人,仿佛入世的精灵一般降在众人眼前,雕琢精致的面容更似一副巧手妙画,绘尽世间美好而生。
他牵着她,牵的很紧,像牵着至宝一般小心但不会松手。
两条华美的外裳拖尾在红毯上并齐铺开,小脚印紧跟着前头的大脚印,尽管步履有些不稳,但她一步步走的格外认真。
红毯尽头,金座龙椅高昂龙首,金龙吐瑞,夜明珠高悬在锯齿间。
三年前,有个男人将她拽下神坛,今天,他要牵着她一步步重新走向这个朝代权利的最巅峰!
“众爱卿,平身!——”
如深泉中的一声龙吟,嗡鸣于天地经久不散,南方漫天的飞雪也化作咆哮的爱恨奔霄而出。
江南的美丽婉转,从此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