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上小学了。
母亲给我取了名字——韩边城。
父亲说“城城要学字了,大事”!
给我买了一大堆铅笔、橡皮、作业本,还准备了一支毛笔,全装进一个塑料卡通铅笔盒。
为了防止我学习跟不上,父亲又把山、石、田、土教了一遍。
母亲说,你给儿子准备这么多文具是你想上学吧,成天就教这四个字,你就不会教点别的。
其实,母亲不但识字,也读书,只是童年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母亲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书里的故事,没教过我一个字。
妹妹成天追在我屁股后面,歪着小脑袋问我是大学生了吗?
我都不理她,每次都昂首挺胸,故作高深,说自己要懂很多知识了,1加10你知道等于几吗?妹妹甚是遗憾地拍拍小衣服,叹口气,甚是羡慕。
1988年,黄烟之外的经济作物在农村得以发展,母亲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父亲母亲开始尝试种植一种叫金钟冠龙的西瓜。
刚开春,父亲母亲在门前辟个畦子,播下半桶种子,春末的时候移苗到田。
我和妹妹成天观摩,西瓜爬蔓,不久开出小黄花,父亲和母亲到田里,躲着秧苗,摘掉雄花,一朵朵去授粉。过段时间,结出小瓜扭,西瓜成长的每一个环节,父母两个人都精心打理。
我想摸摸拳头大的西瓜,母亲都喝住,“边城,不能摸它的绒毛,这是西瓜宝宝,没绒毛怎么会长大呀”。
麦收后,我到村小报了名。
老师摸摸我的小肚皮,问,“大名叫什么”。
“我叫边城,不,我叫韩边城”。
挺挺肚子,指指抱小麦捆刺伤的小肚皮。
“看,老师,我很能干的,跟爷和娘用镰刀割麦子,我还捆,装牛车,坐牛车,妹妹只会坐牛车,我还敢牵牛,去放牛”。老师哈哈大笑。
也许是七年之痒,我和妹妹渐大,父亲母亲整天争吵。
有时候,我和妹妹坐在大门楼里你看我我看你,妹妹跟我说,“哥,爷和娘老吵架,我害怕”。
有天,我一个人早早到小哈喇河里玩了,听见母亲在门口吆喝,“边城,边城”。
看见我了,领着我的手,“一起回家吃西瓜去”一脸开心。
那是地里第一个熟的西瓜。
回家,父亲到玉米地里劳作去了,妹妹到新村奶奶那里。母亲放下饭桌,找把菜刀,切成小块,我和母亲有说有笑,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西瓜,在桌子上散发着清香,甜甜的,那么清新,那味道一辈子都忘不了。
吃完西瓜,“我出去玩了”,母亲留恋地看了一眼,轻声回了,“去吧”。
中午回家,家门口突然聚集了一大群人,在大门楼前走来走去,一个个神色慌张,屋后的老哥哥不停地在门口说着什么。
这时奶奶来了,领着妹妹,妹妹张着嘴巴哭着,奶奶不停地唠叨“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我听见家里四婶叫唤(哭),以为四叔四婶又吵架了,过来敲门,门里锁了,感觉到严重,爬墙过来,很大的农药味,旁边一个1605瓶子,喝了药,我二弟先到南尧叫了四叔,用地板车拉着,现在大概到光甫了”。
老哥哥一遍遍向不知所以的人还原现场。
父亲与屋后的老哥哥,怕牛车耽误时间,用自行车拉着地板车,放上被子裹着奄奄一息的母亲。
然而,厄运就这样发生了,去医院的路上,母亲气息消去,就此离开人世。短短几个小时,夫妻二人便阴阳相隔,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要是时光能够倒流,要是母亲能活过来,再如往日一样,说上句:“边城爷,咱上南尧去锄锄地”“城城,过来,娘抱抱”那该多好啊。
童年的幸福是什么?
是小伙伴都有了的玩具或者零食,你想要了,父亲母亲说上句“好”或者是“不行”;是小肚子饿了要吃饭的时候,父母在门前“吃饭了”的一声呼喊;是夜晚拍着你的小屁股亲你疼你哄你入眠的夜曲;是你调皮做错了事情,父母生气的冲你歇斯底里地大喊;是一家人手牵手走在充满憧憬永远有目标的生活的路上。
我童年的顽皮,老村、老林、小河,所有欢娱无忧的身影只是父母健在的注脚罢了,困苦借幸福向我们全家人撒了个谎。
儿女双全是天伦,父母健在是幸福。
1988年阴历5月12日,一个改变我们一家命运的日子,毫无征兆,母亲服毒自杀。
我童年的安逸与快乐到此划上了句号。
为母亲送葬那天,家里是来来往往的亲戚和帮忙的乡亲,父亲一言不发,蹲在墙角里,一颗接一颗地埋头抽烟。
母亲就安然地躺在堂屋,脸上盖着一张黄黄的纸钱,父亲偶尔抬抬头,呆滞地看看静静躺着的母亲。
五叔拿过柴禾蒌子,那是父亲去年秋天割下的腊条,冬天和母亲一起编成的。
倒放在地上,五叔抱我站上去,然后退到一边用根杆挑一面镜子,朝向东南,我穿着全身的白衣,站在篓子上,看着镜子:
“娘,娘,上西南
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娘,娘,上西南
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
……”。
五叔说一句,我说一句,我泣不成声。
当母亲被众人抬上火化车的一瞬间,父亲一下子哭了。
从墙角站起来,全身颤抖,在原地手足无措地不停转圈,放声大哭,哭得那样委曲无奈,这个过去风风火火的一家之主那时却彷徨地像一个傻子。
那一刻,我们的家还是我们的家,父亲还是父亲,但一切在母亲遗体离开的一瞬间物是人非。
在场的所有人都流了泪。
毕竟,那年我七岁,妹妹五岁,父亲刚过而立之年。
母亲离世好长时间,妹妹有时还问,“哥哥,娘呢?奶奶不是说娘病了?娘怎么不回来了?我想娘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把结婚时照的照片烧掉了。
那是父亲年轻时唯一一张相片,也可能是唯一一张没有皱纹的照片,从此以后,我再没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立好坟,父亲让人把母亲所有的衣物全部拉到坟场,在坟前一一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