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又只剩下母子两人,没有人再来打扰。
岳山看着母亲的脸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
一对稍显浓重的眉毛,不同其他女子的柳叶弯眉,却另有一股英气。眼睛上淡棕色的睫毛微微向上下两边卷曲,眼角处过早地增添了几条不属于二十多岁的皱纹,轻微的眼袋坠在眼下。鼻梁不甚高挺,鼻头一处还可以清晰看见许多粗糙的毛孔。干涩的嘴唇上有几道裂纹,有一处地方已经起皮。
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很少化妆施黛,每日洗衣做饭,收拾家里,忙时还要去村里药园内种地,风吹日晒使皮肤略显粗糙。亏得是二十多岁,年轻活力仍存,要是再加二十岁,定如一个垂垂老妇。
灵巧的手掌上已经堆起老茧,指甲缝隙清理的很干净。就是这双手,白天烧柴做饭,晚上缝洗衣物,在岳山不经意间将家里家外收拾的整齐有致。
原来母亲已经慢慢变老,失去了往日的青春靓丽,岁月在她身上一点一点烙下痕迹,每一天的变化太过微小,以至于让人毫无查觉。现在细细观察,才骤然发现无情的时间改变了许多。
“娘,外面冷,我抱您回屋睡。”
初秋傍晚的天气微凉,抚摸着母亲失去光华的脸庞,岳山哽咽不已。小心翼翼地抱起冰冷的身体,如同小时候睡着被母亲抱着一样,生怕有一点响动,惊醒恬静的安睡。
屋里杂乱不堪,桌椅板凳被推倒砸碎,衣柜敞开着,里面的衣物都被翻出来,值钱的首饰物品全都被拿走。
岳山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随后又将目光转回怀中的遗体,眼神重新恢复了柔和。在床上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轻轻地将母亲放好。铺开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把漏风的地方掩住。
然后靠在母亲身边,低声喃喃道:“娘,请容许我再任性一天,我实在是太累了。”说完,拽着母亲的胳膊,闭上眼睛。小时候常常以现在的这个样子,听母亲讲故事,直到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感觉眼前亮堂堂的,抬头看去,原来是没了屋顶,连忙起身喊道:“娘,快过来看,咱家的屋顶……”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侧头看见母亲躺在身边,愣了一会,才知道昨天的一切不是做梦。
虽然决定今天一天陪着母亲,但两年多时间日复一日不间断地锻炼,现在忽然停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盯着凌乱的房间,心中有了些想法。
对着母亲,笑道:“娘,今天您就好好休息,让儿子来帮您把家里收拾好。”说完就走出房屋,用院里剩余的木棍捆成简易顶棚,盖在已经烧毁的房顶。
边忙活嘴里还不断自语道:“娘,你知道吗?昨天山贼将村里的许多房屋都烧着了……”
“娘,这些凳子我拿出钉好在拿回来。”
“娘,我只见过您缝被子,自己还从没动过手,今天让您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娘,您知道石天明吧?我们叫他石头,他……”
……
薛定坤、石天明、樊花等人站在院子外边,听着屋里时笑,时怒,时哭,时悲的自语声,脸上露出几分不忍。
樊花眼睛红红的,带着哭腔道:“小山太可怜了,父亲至今音信全无,母亲又被贼人杀死,老天爷难道真就这么无情,非要让家破人亡才行肯罢休?”
石天明眉目紧皱,握拳恨道:“我一定要加倍锻炼,到了练骨后期将那狗屁破虎涧的山贼全部杀光,为小山出一口恶气。”
“对。”
“对,一定要出恶气。”
“我也会努力的。”
所有人都愤愤地立誓。
薛定坤看着这群真性情的孩子,没有开口打击他们。要达到练骨后期,难度之大,自不必说。即便真有机会进入后期,徐乐此人也不省油的灯,连师父对他都不敢轻易出手。
站在院外半个时辰,岳山对他们的到来都视而不见,仿佛这些人只是一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风景,不值得多留恋一点。
一个人沉浸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不需要别人来打扰。
“咱们回去吧,让岳山好好释放一下心里的痛苦,否则他有可能奔溃。”薛定坤叹息道。
樊花将已经冷却的饭菜装回篮中,提着篮子与其他人一同回去。
……
下午,橘红的太阳西斜,破开天边的乌云,不甘心地射出几道粗大的光柱。
岳山眯着眼睛,口中喃喃道:“娘,平常这个时候,你应该掐着点,做好饭等我回家吃了吧?”
没有人回应,但他好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笑了。
随后,走进屋子,搬出一副由木板和布条包成的棺材。棺材十分简陋,甚至有的地方还留着一指宽的缝隙,是他用家里仅有的几块木板制作成,有的木板上还有烧焦的痕迹。
原本岳山想找别人借点钱,买个好点的棺材盛放母亲的遗体。母亲生前就没有享受过几天好日子,死后能有口松木棺材,也算体面。
也许是自尊心作祟,他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坐在床边,捋了捋母亲头上乌黑浓密的头发,岳山歉声道:“娘,孩儿不孝,连给您填一口薄皮棺材的钱都拿不出来。您常教导我要自立,现在您走了,我却一无所有。不过,您放心,过不了几年,我会为您风光大葬。”
随后将遗体小心地装入棺材,扛在肩上,踩着落暮的夕阳余晖往公墓走去。
公墓内不少人在祭拜逝去的亲人,有悲伤者更是哭天嚎地,听得人心里酸酸的。
看到一个八岁多的孩子扛着一副简陋的棺材走来,许多青年男子过来帮忙,却被岳山一一谢绝。
到了一处空地,岳山轻轻放下棺材,拿起手中的铁楸,在旁边开始挖坑。不多会,一个长八尺,宽三尺,深八尺的墓穴就挖好了。
此时,夕阳刚好还有一丝才完全落入山下。岳山揭开棺盖,扶起母亲,指着下落的夕阳道:“娘,您看,夕阳快要落山了,照着天边通红一片,真好看。这是我陪您最后一次看夕阳,等您安心睡去,我会像平常一样努力锻炼,不会让您为我操心。”说完,托着母亲的上半身轻轻放回棺材内。
随着夕阳的下落,棺木被一点一点放入墓穴中。直到夕阳完全沉入山下,墓**也变成一团深邃的黑暗。
岳山将坟土一层一层撒在棺材上,连同母亲的遗体一起埋入地下。
跪在坟前,一块平整的木质墓碑上刻着“爱妻岳氏许如云之墓”,右下角有一行小字“不孝之子岳山,立”。虽然父亲不在,但岳山还是替父亲刻下墓碑,希望以后父亲回来能看看自己在村中任劳任怨的妻子。
看着墓碑上“许如云”三个字,岳山低声道:“娘,您放心,我不会让您这样白白死去。那些伤害过您的人都得死,坠虎涧的山贼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用他们的血为您祭奠。”说话间,眼神中血红一片,如一头毫无理智的凶兽,发出摄人的目光。
每一个字都如一颗巨石砸在岳山心底,沉入那蠢蠢欲动的火山中,等待某一天,火山爆发后,那毁天灭地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