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笺是明月阁桃花使楚嫣绯的凭证,上面有她独有的桃花痕为标志。据说,桃花笺只发给江湖中的刺客组织,桃花笺出,必有人丧失性命。故而,明月阁中,只有楚嫣绯的任务是从来不会失败的,因为她不必亲自出手,自有无数的刺客会为了她的桃花笺如过江之鲫。
只因,接到桃花笺完成任务,不只有优厚的报酬,还可与楚嫣绯春宵一度。
楚嫣绯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江湖中无人不知。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尤其是自从刺客九杀的大名响彻江湖的时候,楚嫣绯的入幕之宾,便只剩了他一个人。
这一切,随着桑碧的渐渐痊愈,在她的记忆中渐渐复苏,如春风拂过,无法逆转。她记起了那个有着同自己相同面容的女子,记起了自己曾拿在手中的染血的桃花笺,也记起了,曾经以背影在自己惊恐的目光中停留的九杀。
那时候,鲜血和火焰在背景中盛开的热烈而灿烂。
所以她说,原来。
她早就该知道的,在第一眼看到那宛如浇灌了鲜血一般妖娆绽放在宣纸上的桃花的时候……
九黎端着药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桑碧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上方层层叠叠的桃花,听到他走进来,也没有半分的反应。九黎叹了口气,将药碗放在桌上,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主角,是九杀和,楚嫣绯。
九杀初入江湖的时候,还不叫九杀,样貌普通,身手不过中上,所以处处碰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遇到当年同样不过豆蔻年华的楚嫣绯。
在年少的热血心性被冷硬的现实消磨殆尽的时候。
“现在想想,真不知遇到她是上天的眷恋抑或只是一场劫难。”九黎的目光落在桑碧的脸上,却异常悠远,明显是透过她在看着另一个女人。
“楚嫣绯……我当真同她那么相像?”桑碧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却莫名多了深沉的语调,意义不明。
“不。”九黎看着桑碧,缓缓的摇头,“她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桑碧沉默了。
九黎说,江南的三月,草长莺飞,燕舞雀啼。那一日,他第一次遇到楚嫣绯。
那一日,在江湖之中屡屡碰壁的少年独自一人站在江边,萧瑟的背影与融融春光格格不入。他手中的利刃作势要丢入滔滔江水之中,却始终没有松手。就在这个时候,有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难得的好兵刃,与其丢掉,还不如送给我。”
他霍然转身,横剑于胸前,一副很是戒备的模样。
在背后那株盛开的正好的桃花树上,少女坐在高高的枝头微微向前探身,伸手拂开那枝粉艳艳的桃花,一双黑白分明的极其美丽的桃花眼眸静静地看过来,带着明显的笑意。
少年的脸瞬变得通红,有些讪讪的收起了手中利刃。
“为什么收起来?”
少年没有回答,甚至别开了自己原本看向少女的目光。那样美丽的容貌,好似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少女微微抿了唇,轻轻往前一探身,便从高高的枝头坠了下来,层层叠叠的粉色裙裾在风中翻飞,与飘落的花瓣交相辉映,竟让人有一时的眩晕之感。
等少年回过神儿来的时候,那张俏生生的面容已然近在咫尺,于是他的脖子也“腾”的一下,涨得通红。
“为什么收起来?”少女微偏了臻首,再次问道,“你认为我的功夫不如你吗?”
少年摇头,用少见的诚恳:“因为我不能对一个小姑娘刀剑相向。”
少女闻言却呆怔了半晌,而后唇角勾出一抹奇异的弧度:“小姑娘?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她看着那个因为羞涩而尴尬的别开眼睛的少年,面上的笑意宛若沾染了桃花的妖娆,“楚嫣绯。”看到少年有些迷茫的神色,她微微抿唇,又加了一句,“我的名字。”
那时候明月阁尚且不过只是一个毫无名气的小小门派,初入江湖的少年自然无从得知,自己面前这个美得仿佛误入凡尘的少女,到底拥有什么样的背景。他只是无法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
少年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冷不丁被一只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住,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然后,他听到少女带着笑意和期待的声音:“两年后,带着这个到明月阁来找我。”
少年怔怔的看着塞到自己手中薄薄的木质桃花笺,然后抬头去看那个已经转身离去的少女。
名为楚嫣绯的少女,身影渐渐消失在微风和落花之中。却突然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我等你。那个少女这般说,隔着漫天落红以及,半晌春光。
两年之后的事情,几乎被所有江湖中人都已经熟知,刺客九杀凭空出现,得到早已声名鹊起的明月阁楚嫣绯的青睐。
江湖传言,楚嫣绯喜爱收藏各种不同的兵器,那么九杀就为她夺取,不管用怎样的手段。楚嫣绯喜欢桃花,那么九杀就为她种了一院子的桃树,用鲜血浇灌盛开的桃花在每年春天灼灼盛开,在他们的院子里,以及,死亡的尸体之上。
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两年前一次不知因何原因而起的争执,楚嫣绯与九杀关系破裂。刺客九杀就此消失于江湖,而明月阁也只是发出一条桃花使楚嫣绯不再接受刺杀任务的消息,再无后文。虽然有小道消息传出她身中剧毒,卧床不起,但任凭众人如何的旁敲侧击,都只是被明月阁那个似乎永远笑得风流倜傥的主子给挡了回去。
楚嫣绯和九杀之间的恩怨,至此成为江湖之中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传奇。
“传奇?哈哈,我觉得这大概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记忆中那个红衣的女子面上带着讥诮的笑意,伸手递过来一碗褐色的汤药,然后定定的盯着她看了半晌之后,突然说道,“大概以后,你都不会觉得苦了……”
突入其来的记忆混杂在九黎低沉好听的嗓音之中,渐渐变得清晰。
“那次争执……”桑碧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像是刻板的偶人,干巴巴的没有半分的情感在里面,“那次争执……是因为什么?”
九黎脸上的情绪复杂,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她这般坚持。是的,她想知道。微微敛了美目,她听到自己心中的叹息,她一直都是一个任性的人,但是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我未曾按照她的意思杀尽宋家的每一个人。”是带着叹息的声音,他握住了她的手,“我留下了宋家的女儿。”
听到九黎这么说,桑碧微微闭了闭眼,用力反握住那只似乎永远都不曾温暖过的手,指甲在手背上留下点点红痕:“江北宋家……江北行医世家,宋家……”
是了,记忆中有那么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子,姣好的那半张脸,却并非是她的。
“桑碧,一切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还有我……”九黎温柔的拍着她冰凉的手,目光中满是宠溺。
她抬头看着他,终于明了,不管什么时候,自己总是会沉溺在他给的温柔中不能自拔,不管是身为桑碧,还是身为……楚嫣緋……
只是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心底已是一片冰冷。
“为什么会有人想杀宋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她轻轻的开口,“我想知道真相。”
“大约,是觊觎宋家的祖传宝物——沉艳。”九黎微微叹息,“江湖中人莫不是为了各种奇珍异宝疲于奔命,藏有珍宝,就如同身怀绝技一般,会招惹无数的贪婪小人,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你,也是他们之一罢。”
听到这样冰冷笃定的话语响起,九黎愣了一下,随即脚下使力,一身轻功发挥到极致,飞快的向后面退去。只不过退了几步,便身形踉跄撞到了桌子,上面的药碗打翻在地,清晰的破碎声在诡异的沉默中令人毛骨悚然。
桑碧轻轻的勾唇一笑:“这样清脆的声音,突然让我想起了清姣,她打碎了我所珍藏的无数的青花瓷碗,其实现在听来,破碎的声响,倒是没什么大的不同。”她顿了顿,微微偏了头,带了一种让九黎无比熟悉的妩媚,微微一笑,“对了,你不认识清姣对吧?宋清姣,就是你口中那个你唯一不曾杀掉的女孩子。”
曾经的杀手,此时已然没有了站立的力气,俊朗的面容上开始有死气缓缓蔓延。他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距自己不过几步之遥的女子,刚一开口,便呕出一口腥黑的血,沾染了所有即将出口的话语:“为什么?”
楚嫣緋听了这三个字之后,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抚了抚耳边的头发,然后,突然笑了,浓浓的嘲讽扑面而来:“九杀,该不是谎话说得多了,就连你自己,都相信了吧?”
谎……话?
九黎脸上的呆怔和茫然不似作伪,眼睛中痛苦的神色也渐渐浓郁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啊,我在说什么呢?”楚嫣緋缓缓起身,碧色的裙裾安静垂落,****的玉足踏过,有隐隐铜铃之声缓缓响起。她在他的面前站定,如同两人初次相逢那般的居高临下,唇角勾了完美的弧度,眼睛中却不见了初时的欣喜,只余下一片冰冷,“所有的情深意重,所有的温柔以待,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这一切,不是你亲口对我说承认的吗?”
九黎面色更加惨白,唇角溢出的血似乎永远流不完,他却没有心力去擦拭干净。记忆中所有的过往,在那若有若无的铃声中,如复活的藤蔓,一寸一寸,在脑海中缓缓展开。
散发着桃花清香的米粥里,他看到自己噙着冷酷的笑意将毒药掺杂其中。
瓢泼大雨之中,他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穿透雨幕:“我想要的,是无与伦比的财富与权力,挡我者死。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原来,自己手中的利刃,早就在两年前那个雨夜,已经刺进了面前这个女子的胸膛。鲜红的血液在雨水中渐渐渲染开的样子,像极了自己落笔纸上的层层叠叠的桃花似锦,带着令人窒息的妖娆美感。
“怎么说呢,或许,我应该谢谢你。”楚嫣緋微微侧着头,这般沉吟,“如果你没有留下宋清姣,那么,也许两年前我就真的死了。你一定不知道,宋家所谓的宝物沉艳,不是什么器物,而是历代作为祠堂守护者的大小姐。”话说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宋清姣所擅长的,其实是术数。她盗得我的桃花笺,告诉我其中真相。她扮作我的模样,在那个雨夜代替我去见你,而代价,便是要我手刃杀害她家人的凶手。”
“你的失忆,甚至后来木浅浅的突然现身,这都是你们布下的局。”九黎用一种悲伤地目光看着楚嫣緋,“你不再爱我了,是不是?”
“清姣死前用术封印混淆了你的记忆,不过,谁都没想到,你竟然会突然隐居于此。要找到你,的确花费了我们不少时间。”楚嫣緋笑笑,似乎并没有听到男子的话,“不过话说回来,这里作为你的葬身之地,你也不算吃亏。”说完,她转身离开,再不管身后男子分毫。
“你不杀我?也不向我讨要解药?”九黎的目光复杂,“从一开始你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肯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多付出哪怕一分的精力。是不是现在的我,也已经让你厌恶、让你觉得亲手杀死也是件多余的事?哪怕你现在身中剧毒,也已然觉得无所谓吗?”
“其实,我对浅浅的毒还是挺有信心的,你撑不过半个时辰,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她脚步站定,却没有回头,“再说,你对我下的毒,不是从来都没有解药的么?从一开始的相遇,我就知道了。”
九黎唇角动了动,却已经说不出半句话。
楚嫣緋赤脚走过院子里铺就的青石板,看着东篱那株病恹恹的桃树,伸手攀折下盛开着的唯一的一枝,别到了自己的发间。
木浅浅出现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在楚嫣緋发间更显妖娆的桃花朵朵,可是她关心的却并非这个:“你拿到解药没有?”
楚嫣緋微微一笑:“这重要吗?”
“废话!如果拿不到解药,你这一身的功夫如何才能恢复过来?”是气急败坏的语气。
“可是,你再怎么着急也没用,人都已经死了。”楚嫣緋的笑容依旧妩媚倾城,对上木浅浅不悦的目光,却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况且,我本就不需自己出手,之前的武功如何精妙无双、能否恢复,想来,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走吧,咱们回去罢。”
木浅浅张张嘴,最终没有说出半句话,只能跟在那个碧色的身影之后,眉头紧皱。
绯冷居的桃花依旧开的妖娆艳丽,楚嫣緋的桃花笺依旧千金难换,只是,曾经的心似琉璃,如今点点碎碎,无从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