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不晓得爹叫什么名字,问爹爹也不和她说。可她有她的办法,她听村里人都叫爹柱子,便推测爹可能叫做李柱的。娘叫什么名字她没来得及问爹,爹就一口告诉了她,沈梅。
她问爹是怎么追到娘的。爹说,七六年粉碎了“******”,村里人开庆祝会,叫他上去唱歌,本来是老村主任想叫他上去出丑逗大家乐的。可谁知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把一首“泪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唱得吱哇哇响,当时便迷住了十里八乡的姑娘,当然其中也包括李玉的娘沈梅了。
爹还骄傲地说有很多姑娘都曾向他明确示爱,并主动要求投怀送抱,他都没有答应,他的心里只有沈梅一个。娘虽说当时只有十五岁,但出落的水灵可爱,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早已经把爹的心给揪去了。
就是“******”被粉碎那年,就在李柱上台唱歌后没一个月,沈梅接受了李柱的爱。她没办法不接受李柱的爱,尽管这个男人比他大了整整五岁。但她不在乎这个,她说年龄不是差距,重要的是她喜欢的男人要会唱陕北民歌。李柱当时就是没明没夜地给她唱。起先是站在她家对面的山圪梁上唱,后来渐渐地在她家街畔上唱,再到后来就面对面唱,干脆就搂着她唱。就这样一个月没下来,李柱的嗓子哑了,再唱不出原先那样的歌声来,还大病了一场。他哭着喊着去祖坟上磕头求先人,还去庙里上过香,可嗓子终究还是没好,依旧是那么沙哑。他就跑去和沈梅说他不能唱歌了,配不上她了。沈梅当时还没听他说完就生气了。她说柱子,我沈梅固然喜欢能唱歌时候的你,但不是光喜欢唱歌,我更喜欢的是你的人,甭说你不能唱歌了,就是残了废了我也一样喜欢你。李柱当时就咧开嘴笑了,他说沈梅,喜欢也没你这么说话的。可沈梅说,没关系,只要是你唱的,再难听我都愿意听,一辈子都愿意。
挨到七九年,沈梅已长到十八岁了,老人们说“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点也不假。这时候的沈梅越发的标致了,村里村外的人都夸她“俊的和嫦娥一样”。李柱就笑着对沈梅说,为了你,就是真像天蓬元帅犯天规变猪八戒一样,我也愿意。沈梅就用拳头轻轻地捶李柱。
就在二人谈得如胶似漆、如火如荼时,却不料“事情正在起变化”,沈梅的爹把沈梅许配给了老村主任的儿子张发财。
“爹,你咋把我往火坑里推呀?你明明晓得老村主任一家不干人事。”沈梅当时就气冲冲地闯进爹的窑洞质问爹。
“他家有甚不好,要权有权,要钱有钱,你嫁过去以后净享福了,有啥不好?”他爹不同意沈梅的看法。
“可村里人都说他家是坏种子,没一个做成人的!”沈梅辩道。
“那是村里人眼红,吃不上葡萄鲜葡萄酸。”她爹这样跟她解释,她也没话说。
“可你知道我和柱子好了啊!反正我不嫁张发财,我讨厌他那张狂样,要嫁也只嫁柱子!”沈梅死活只咬定李柱一个。
“你咋一根筋儿呢?那李柱有甚么?就会唱个歌,还把嗓子唱坏了。家里穷的要甚没甚,两床老人动弹不来,还有个小兄弟要张嘴吃饭,你跟他有甚好的了么?一辈子吃苦吧!”她爹就是她爹,他替女儿选的是家庭,可沈梅却选的是人,这能不吵么?
“穷咋么?穷又不扎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凭柱子的能耐,不是那种服穷的熊人!”沈梅就是听不进去她爹的话。
“不成,我已经收了老村主任的聘礼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可没退路了!”她爹终于说穿了最根本的原因。
沈梅没有说什么,只是靠在门上哭,她知道爹已经把她给卖了。她开始恨爹,恨爹的老实巴交,恨爹的见钱眼开,恨爹的懦弱无情。她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就越流泪,直到她的胸口和脚下一片湿的时候,她才渐渐止住呜咽,跑去找她的柱子哥去了。
“柱子!”
“……”
“柱子,你死哪去了?”
“……”
“柱子,出来!有话和你说!”
“咋了么?大中午的,净你嚷嚷声!叫人笑话呀!”
李柱一边披汗衫,一边揉着眼睛从他家的窑洞里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嬉皮笑脸地问沈梅。
沈梅却什么也不说,只顾“呜呜”地哭了起来。
“柱子,别欺负人家梅子!好好价!”李柱他娘在窑里头听见了沈梅哭,冲着窗户训斥李柱说。
“没欺负,你管你睡!没事的。”李柱朝窑里回喊了一声,又忙去哄沈梅.“咋了么?想我了?”
“我爹要卖我!”沈梅呜咽着说。
“那好啊!”李柱依旧一脸笑容。
“好甚好,我没开玩笑,真的,他真的要卖我!”沈梅见李柱没正经,便停住哭泣严肃地说。
“我也没开玩笑!”李柱也严肃着说.“他卖!我买!”
“你?”
“哦。”
“你拿啥买?你有钱?”
“现在没,但再挨两年就有了。我承包了两墒地,只要近两年我实心的干,相信会有好收成的。到时候,不愁没钱!”李柱说话时满脸都写着自信,满脸都放射出希望的光芒。
“那你好好等吧,等两年以后你到张发财家看你的大侄子吧!”沈梅也不晓得哪儿来的气。
“关张发财屁事!”李柱听的云里雾里。
“他老子已经给我爸下了聘礼了,估计很快就要正式提亲订婚了。不管他屁事管谁屁事,你说!”沈梅又开始哭了。
“你求求你爸!”
“求了,没用,他现在只认得钱,不认得我了!”
“那我去求他!”
李柱倒也真说话算话,径去了沈梅家,求沈梅她爸答应。可沈梅他爸********惦记着那聘礼,哪里还把他放在眼里,三句话没说完就就将李柱从窑里撵了出来。饶李柱是条汉子,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咕嗵”一声跪在沈梅家门口,发誓说他爸要不答应他就不起来。沈梅去劝也劝不动,沈梅他爸去赶也赶不走。最后跪了将近一天时,沈梅他爸从里李柱家抬来了他那瘫痪在炕的老父亲。
“你给我回去!”
“不回!”
“回去!丢李家人的先人呢,你!”李柱他爸当着众人的面抽了李柱两耳光,他实在是恼羞成怒了。
“不回!”李柱就是倔,脸都红肿了,还不起来。
“行!你不回是不?好!老子和你一起跪!”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却死爱面子的老人,这会儿也带出了哭音,挣扎着要从担架上往下滚。众人忙上前扶住。
李柱还能咋,只能回了。
明天沈梅就要嫁给张发财了。
白天时张发财还曾满脸得意地跑到李柱家送请帖,特意喊李柱去喝喜酒。李柱当时就撕碎了那帖子,还要操起凳子砸张发财,被他爸给喝住了。
挨到晚上时,李柱一个人睡在自家街畔上的草垛子顶上,看天上的月亮、星星,越看越来气,越看越伤心,忍不住抓了一把草禾扔向空中。可那草禾实在太轻,马上便又飘落下来,压在他的身上。
夜是那么的静!
突然,一阵嘈杂的笑声从张发财家的院子里爆发了出来。李柱马上便明白了,今天晚上村里所有人,除了他家和沈梅家外,都去了张发财家提前寻乐子耍。他不禁心里又是一阵酸痛,他恨张发财,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也生在一个有钱有权的人家里头。
“我哥就在上头。”李柱他弟的声音。
“好的,你先回去。”沈梅的声音。
李柱他弟离去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吱呀”声。然后是沈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柱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她来干什么?
“柱子。”沈梅轻轻地喊李柱的名字。
李柱听见了,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仍旧躲在草垛子顶上不动,凝神屏气。
“柱子,柱子,你在哪里?”沈梅轻轻地呼唤着柱子的名字,生硬柔细柔细的,与多情的微风一起钻进了李柱的耳朵。他再也忍不住了,坐起身来。沈梅便要爬上去,可是太高,李柱便伸手拉了她上去。
“你不高兴呀?”沈梅轻轻地问李柱。
“你来干什么?”李柱没有回答她,却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来看你。”沈梅说。
“我有甚好看的,你是来看我笑话了吧?”李柱的话里明显带着讽刺的味道,叫沈梅听着不舒服。
“我看你笑话?呵呵,谁看我笑话呢?你不相信我,不相信咱俩私奔!”沈梅大胆的提议着实吓了李柱一跳,他知道沈梅的胆大,但没料到是如此的胆大。
“私奔?”李柱喃喃地反问了一句,声音像蚊鸣一般,细得放佛一缕将要化尽的轻烟。
“对,你敢不敢?”沈梅大胆地逼问道。
李柱没有回答,也不敢正眼去接住沈梅的眼神。
他不敢!他不敢和沈梅私奔!
说到这里,爹的脸上满是懊悔的神情。他说,都怪我,要是当时我带着你娘私奔的话,也不至于到后来那步田地!李玉便又听不懂了。她问,爹,那你当时为甚不和娘私奔呢?爹只是苦笑了一声,吸了一口水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说,爹也没办法呀!爹也想和你娘私奔,可爹走不开呀!你爷爷你奶奶,还有你二爸都要我照顾,我怎能光为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跑了呢?爹干不出那事来。李玉便不说话了,只是同情地望着爹。
“我只能选择对不起你了,我走不成!”这是李柱沉默半天后终于说出的一句话。
“我没看错你,我就晓得你不会和我私奔,你不是那种不顾家的人!”沈梅笑着说,眼泪却从面颊上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不怪你!”
“可你明天就要嫁给张发财了,我……”李柱言语中透着无可奈何。
“我是嫁了这****的,可我要给他带顶绿帽子。”沈梅说话时一口的狠话,放佛和张发财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什么绿帽子?红帽子不更喜庆一点么?”李柱一下子没听明白沈梅的话来,但话一出口便立即明白了,脸“刷”的红了。好在是晚上,沈梅没看出来。
“你是装还是傻?今天晚上我就把我的身子给你,死也不叫那****的得了我的第一次!”沈梅是个有心计的女人,谁惹了她,谁就倒霉。张发财就是那个“谁”。
李柱一下子没缓过神来,只憨憨地望着沈梅说:“不好吧,这样!”
可沈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去解了自己的上衣。
月光突然开始有些泛红,仿佛是大姑娘娇羞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