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面有个叫未湖的地方,据说景色极美。眼见着天热了,我们觉得出门嬉水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便约了个日子,同去未湖游玩。
为此我那日特意起了个大早,从书生那里讨来了出宫的牌子,乘着马车早早来到未湖畔。其实我本是想与太子一同前去的,奈何太子爷平日里少有空闲,而我是等不到他昨晚每日必做的功课的,便只好独自前来。
与传闻相似,未湖景色确是很美。环岸的垂柳如妙龄少女般婀娜着身姿,用柔软的枝叶掬起了浅碧色的湖水;湖水上点点小舟轻荡,移桨泛出的涟漪漾起了整个初夏的惬意;湖心亭由片片伞盖般的荷叶托着,恰似舞女着轻纱翩然,在水一方。
我独自坐在岸边垂柳的树荫里,嗅着微风中清淡的草木香味,望着那平静的湖水微微起皱,什么都不想去思考。我没有什么烦恼,更无需如大人犯愁时那般拍遍栏杆,此刻却也觉得平白轻松了许多。
不知不觉闭上眼,只听那细微的风吹树响,渐渐便睡去了。
过了许久,我是被阵阵轻微的凉风吹醒的。睁眼后,透过细碎的树荫,太阳依旧高照。我缓缓收回视线,看向一边,正见一人斜躺着,手中拿着扇子为我轻轻地扇。那人微笑着,笑得我心里竟是一暖。此时若是冬季,这一暖绝对会令人神清气爽,但遗憾的是此刻是夏季,这个笑容便叫我感到有些烧心。
“阿山,”我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眼,“你什么时候来的?”
刘山稍坐起些,手里的扇子不停,笑着道:“来了一阵了,见你睡着,便没叫你。”
我环顾四周,除了刘山,寸寸异尘等人均还未到。我正要再躺回去小憩一会儿,却被刘山拉了起来。
“寸寸家中有事,异尘去了八面楼,季天被他爹拎去了兵营,不必等他们了。”他说着,拉着我三两步走到湖边,岸上正拴着只小舟,“今日我带你游湖吧。”
我跟着他的脚步,跳上船,摇晃了几下,又被他扶稳。听他道了声“小心”后,他又扶着我缓缓坐下。我坐稳后,他去解了绳,长稿一撑,小舟飞也似地离了岸。
我仰视着他撑船的动作,有条不紊,轻松自然,很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从我的角度看,他的眼角微微上挑,一双眉好似画的一般。此时才发觉他的眉眼竟是令我感到惊心的熟悉,这种熟悉好似是面对着一副天天看到的容颜,然而却是相逢不识。似乎他的身影与记忆里某个人的身影渐渐重合了,然而那人是谁,我不晓得。
“你怕水吗?”他忽然低头,视线正与我撞上,倒叫我觉得像是偷窥他被发现了一般,有些不自在。
“还好。”我含糊地应了句。若是怕水,我想我当年是活不下来的。然而似乎也正是当年逃命留下了阴影,我对于水还是觉得能少沾染便少沾染为妙。
他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划水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伴随着小舟的轻摇,又叫我有些犯困。好在这次终是忍住了睡意。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能在刘山面前睡着了,否则太失礼貌。
“你是孙先生的女儿?是亲生的女儿吗?”他默然了许久后,突然又开口问。
“是养女。”我轻轻应了声,“不过他待我很好,不比亲生女儿差。”毕竟这么多年若没有书生我是绝对活不了的,况且书生只是不拘束我,该给我的饭一顿也没少给,该管的事一样也没少管。
他似很欣慰道:“那很好。”
小舟渐渐接近了湖心亭。隐隐约约从亭中传出了琴声,泠泠流畅,想来那弹琴人的心情是不错的。
“你晓得这曲吗?”刘山看了我一眼,脸上写满了对我那一脸“这曲子真好听就是不知道叫什么”的傻兮兮表情的蔑视。
我摇摇头。
“阳春白雪。”他说道,语气很是得意,又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我没什么反应。
“《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他很有耐心地打算给我解释一番,看那架势颇有能说上一天的样子。
我不得已,赶忙打断:“嗯,《阳春白雪》旋律清新流畅、活泼轻快,书上是这么说的。我对音律一窍不通,你实在不必给我讲太多。”
刘山闻言,深深看了我一眼,半晌悠悠道:“读的书不少……”
我只得笑笑。
此时小舟已驶过了湖心亭,回望过去,隐约间可瞧见亭中有两道身影,皆是年纪不大,其中一个还很活泼地跳着。
刘山撑着小舟缓缓绕湖一周,上岸时已时近午后了。他非常善解人意地看出我饿了,又带我去八面楼打牙祭。
因刚过了饭点,八面楼里没有往日那般喧嚣热闹。李青瓷站在柜台后打着算盘,见我来了只是招呼我坐下,便又去忙了。我扫视了店内,不见异尘。
“王家善酿酒,那小子该是在与李掌柜的谈今年的酒钱。”刘山叫了两道菜,然后坐在了我的对面,“今日游湖时你似乎有心事?”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诚心诚意的关心神情,便微微笑道:“无,许是昨夜看书晚了,有些困罢了。”
他又看了我半天,再次悠悠道:“读的书不少……”
我再次干笑两声。
饭用至一半,忽从外边进来个慌慌张张的小厮打扮的人,直奔刘山而来。二人附耳交流了几句,刘山便起身道了声“家中有事”,匆匆离开了。我问了李青瓷,她说刘山已将饭前付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吃过饭,又与李青瓷聊了一会儿,我见天色已晚,便打算回静和堂了。可谁知刚迈出八面楼的大门,迎面便撞上了个不明物体。那东西劲儿还挺大,我站立不稳,狠狠摔了下去。
“呀,我撞了人了!”我正摔得迷迷糊糊,只听得耳边响起一个银铃疾摇般的清脆声音,“你没事吧?哥!我撞了人了!”
等我会过神来,眼前出现一双白皙的手,正要拉我起来。我忙扶住那人,站起身来。确定全身上下没什么要紧的伤,方才抬头看那撞了人的冒失鬼。
那是个很有英气的女孩子,细眉下一双极具神采的瑞凤眼。她身着一身男装,却也没有刻意去扮男孩模样。
“你怎么样?”她目光焦灼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对不住,我走得快了些。你若有什么事尽管与我说!”
我笑了笑,摆手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摔了一下,又不是瓷的,那就那么娇气了。”身后李青瓷闻言脸色颇有些古怪。
那女孩儿再打量我一番,确定我看起来并无大碍,才道:“着实是对不住,我这性子就是这么粗心,你别介意。”说完便进了八面楼去了。
我也正要走,然刚抬脚就又被拦住了。这次是个男孩子,应该就是那女孩儿方才喊的兄长了。
“在下周清楚,姑娘若是哪里不舒服可去周家寻人。”那人道。
“哦。”我淡淡应了声,不多作理会,抬脚上了李青瓷叫来的马车。眼见着天就要黑了,若是宫门落了锁可就麻烦了。与那周清楚擦身而过时,我瞧见了他身后一个抱琴的小厮,又想起那个模糊的跳跃的身影,委实像极了周家妹子。似乎这周家兄妹就是今日抚琴之人。
回到静和堂,书生不在。听宫人说他被皇帝叫去议事,会晚归。于是我便先睡了。
第二天一早,书生一脸哀怨地看着我,说因我昨日拿了他的出宫令牌,他才没逃过皇帝的召见。为了补偿他,他要我再出宫去给他买只茶壶。于是我又出宫了。
回来后我再次听说,书生被皇帝召去了。我默默看了看手里的令牌,第一次有了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感慨。
——孙安玉于京城
万庆十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