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屠狗确实心中愤懑,说出的话也确实是心中所想,但他的心却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要平静得多。
见惯了人心险恶,其实他并不愤懑于慕容春晓的利用,也不愤懑于各方博弈却将他牵连其中,他只是不想自己变得跟他们一样,这种变化是如此可怕,甚至比他由杀猪改为杀人更可怕。
他拍了拍阿嵬的脖颈,叹口气道:“唉!啥时候才能无敌丫?”
阿嵬打了个响鼻,有些垂头丧气,跟着二爷,就甭想天天吃香喝辣还有母马可以欺负了。
刘屠狗呵呵一笑,突然有些理解裴洞庭的灵感了,为天下一切有情众生建立一片安宁乐土,胸怀何其博大!
只是,这众生真的需要么?
他摇了摇脑袋,既然没有答案,就不需要自寻烦恼。
原本的地下石廊已经尽数坍塌,废墟中弥漫着黑色的雾霭,刘屠狗使劲嗅了嗅,却感觉到处都是血腥味儿,根本找不到张鸢等人的尸首。
他只好估算着脚程,从地面沿着塌陷一路寻找。七拐八绕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刘屠狗轻提缰绳,示意阿嵬停下。
他翻身下马,手掌上铁青色光芒闪动,已是戴上了两只罡气手套。
脚边是一片基本完好的青石板,在四周的泥土瓦砾中格外显眼。
刘屠狗一爪下去,青石板立刻碎裂成细细的粉末,竟似泥土一般松软,紧接着又是一爪,地面猛地一震,被他掏出一个幽深的洞口。
咕嘟嘟……
那种诡异邪祟的黑气突然从洞口喷涌而出,其浓郁紧密,好似一眼黑色的泉水。
刘屠狗视若无睹,探爪往泉眼里一捞,空的。因着这些黑气,脚下的空间并没有坍塌,反倒被腐蚀成一个更为宽大的洞穴。
他毫无迟疑地将罡甲附体,起身抬脚狠狠跺地,地面瞬间塌陷,整个人立时掉了下去。
咚的一声,刘屠狗落到了某种坚硬的物体上。他低头挥手将黑气稍稍驱赶,发现自己正好落在那座色彩艳丽的灵应神君祠上。这神祠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竟没有如青石一般被黑气腐蚀。
突然,一支手攫住了他的脚踝!
刘屠狗不惊反喜,忙矮身探手一拉。
黑暗中彷佛响起一声痛哼,只听咔嚓一声,刘屠狗手中一轻,竟然只拽起一只腐烂见骨的手掌!
他不敢再莽撞,跳下去两手环抱着一捞,回身在神祠上狠狠蹬了一脚,整个人冲天而起,跃回了地面。
刘屠狗将抱出的人放到地上,借着尚未被黑气尽数遮掩的月光一看,不由地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沈大公子?”
沈约此时几乎已经不成人形,头皮连同头发都大半脱落,眼窝深陷,鼻尖已经烂掉,下嘴唇少了一大块,一道豁口直咧到下巴,脖颈以下衣衫破烂,浑身那腐烂的皮肉上有无数水泡破裂,流淌出黄绿色的脓水,断腿处干脆就只有白森森的骨头碴子。
他瞪着一双没有了眼皮的大眼珠子看向二爷,下巴开合,惨笑着问道:“南天竹呢?”
刘屠狗反问道:“张鸢呢?”
沈大公子重伤之身都能撑到现在,更何况那位彪悍的边军百骑长?
沈约不答,瞪着二爷一字一句道:“南天竹呢?”
刘屠狗皱眉道:“死了……敖莽到底给了什么好处,竟能让你这样的人甘心效死?”
沈约闻言突然“嗬嗬”一笑,略有些得意道:“这是我灵机一动编的谎话,没想到竟能骗过高子玉那样的宗师,我们可不是敖莽的人。”
“可南天竹死前承认自己是敖莽的人了。”
刘屠狗细想之前的情景,高子玉明明比自己和慕容春晓晚到一步,更是没提此事半句,也只能是南天竹亲口对陈洪玉所说,陈老头才会那么笃定。
沈约闻言脸色大变,脸上血淋漓的肌肉剧烈抖动,狰狞如恶鬼。
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又哭又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南天竹,竟被你这狗贼蒙骗了!”
这声哀嚎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气,目光呆滞地瞪着天空,喉咙中发出吭哧吭哧的怪异声响。
刘屠狗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踢了沈大公子一脚,问道:“别装死,说说看你背后到底是谁,把心中的秘密一吐为快总好过带进幽冥,说完了二爷给你个痛快。”
沈约闻言将大眼珠子转向二爷,给了他一个极恐怖的笑容,低声道:“不说带进棺材而说幽冥,可见你并不准备安葬我,连一个将死之人都不愿欺骗么,也是,痛快一死已是极好了,又何必再奢求其他?”
刘屠狗没有说话,眼神看向黑气渐渐稀薄的洞口,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
“我身后没有什么权势滔天的大人物,真要说有个什么势力,也只是二百年前侥幸不死的一群孤魂野鬼……你可听说过湘戾王?”
刘屠狗眸光闪动,回忆道:“前些日子吴二三在宁清河大开杀戒,据说由头就是什么湘戾王的宝藏?还传说被他灭门的湘西巨匪胡九豺就是湘戾王旧部的后人,孤魂野鬼么……难道你也是?”
“嗬嗬,不错,我和南天竹都是,只是他骗我出山,说……”
沈约突然一顿,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改口道:“没想到却是为了向敖莽邀功献媚!我一路谋划,更不惜以身做饵,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那页无心纸被谁得到了?”
刘屠狗指了指阿嵬,无奈道:“被这夯货吃了。”
沈约一愣,蓦地哈哈大笑起来,眼中却流出了浑浊的眼泪,眼泪很少,渐渐变成血色。
沈大公子笑声不停,简直要喘不上气来,边笑边道:“也罢也罢,一页无心纸,百年有情~人,俱是死得其所!”
笑声戛然而止,刘屠狗拔出插在沈约心脏的屠灭,挥刀斩下他一片衣角,盖在沈大公子永远无法瞑目的脸上。
二爷叹息一声,突然觉得自家的日子其实过得不坏,他朝洞中大喊一声:“张旗总,再不出来就不用出来了!”
洞穴中,某块黑色无字碑的碎块被人从下方一把推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的土坑,张鸢鲜血淋漓地从坑里爬了出来,除了右脸上一道腐烂的伤口,几乎再看不出大的伤势。
他抬头看向洞口,一眼就看到了正朝洞里张望的刘屠狗,登时满脸怒容道:“害死我这么多兄弟,张鸢今日不死,必定杀你而后快!”
看着双腿都几乎站立不稳还兀自嘴硬的百骑长,刘屠狗耸耸肩,无所谓道:“二爷此来本就是要去朔方从军的,还是那个专收魔头的炮灰营,你想报仇?下辈子吧!日后相见,咱们爷们就是同袍了,你说好不好?”
张鸢一愣,原地站了半晌,终于坚持不住颓然坐倒,嚎啕大哭起来,原本双眉欲飞、英气逼人的脸上满是刻骨的伤痛。
刘屠狗看着他涕泗横流的脸,听着那狼嚎一般的哭腔,却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如雨后出现在天际的七彩虹霓,绚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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