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剑州的空桑山脉暴露在烈阳之下,夏日毒辣的日头同样炙烤着金城关北面的大片草原,让这块布满了黒狄人尸体的原野散发出难闻的恶臭,也让豺狼和秃鹫大饱了口福。
李承德的光头上满是油光,连那块难看的黄癣也彷佛放着光一般显得极为耀眼。
他抬腿迈过一具满头白发的垂暮老狄人的尸体,放眼粗粗一望,遍地的死人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残。
一杆长矟被插在这个黒狄小部族的营地中心,因为没有风,长矟顶端挂着的那面白隼旗便有些有气无力地垂落。
原本,金城骁骑卫的跋扈大爷们出门,历来不爱带这面威名赫赫的旗帜,也太糟狄人恨了,犯不着给自己个儿找不自在不是?
然而在如今的这片草原上,压根儿看不到原本那几个大部族的影子,更别提黒狄大军甚至是金狼军那些不要命的狼崽子了,可自打当日一百兄弟拼着性命不要以一面白隼旗引走了大部分追兵,不少白隼就多了一个随身带旗的习惯。
这其实有违军法,但即便是以治军严厉著称的甘校尉,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还别说,附近草原上残存的黒狄部族但凡见了这旗,哪怕旗帜底下白隼的人数再少,那真叫一个闻风丧胆。凶威之盛,仅次于谁都没见过却已经哄传草原的黑鸦旗了,如果朔方黑鸦也有卫旗这种东西的话。
“奶奶的,那些黑皮子只是来金城关逛了一圈儿,死了还不到二百人,就捞走了这场仗里最大的军功,接着立马拍拍屁股到京师享福去了,咱们却要累死累活地来追杀这些跑不动又没啥油水儿的老弱病残,想想就叫老子窝火!”
一名白隼正用死人衣裳抹去刀身上的血迹,闻言站起身嘿嘿笑道:“我瞧着百骑长刚才杀得最凶,还硬是不要身份地跟俺抢,活儿干得比谁都欢,俺看您不是窝火,是眼红吧?”
附近的白隼立刻哄笑起来,压下了营地里不是响起的痛苦呻~吟和临死前的惨呼。
搁以前,这种脏活累活自然没人肯干,可大伙儿当日都立誓要在死前杀够一百个黒狄人,自然没二话,就是闷着头没日没夜地赶路、杀人、灭族,然后再赶路、杀人、灭族,周而复始,直到杀无可杀。
杀了半月有余,李承德最先杀够,带着一袋子人耳去上交,谁想白左尉眼皮都不抬,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带一百人,再杀一遍,只记青壮男子,余者不作数。”
莫名其妙就升任了百骑长的李承德立在原地愣了半天,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极少见地湿了眼眶。
他知道,若不是死了太多像张百骑、王瘸子那样精锐的同袍,万万轮不到他李癞子这等出了名的滚刀肉来做百骑长。
身旁的白隼说的不差,李承德此时此刻还真是眼红,不仅是眼红,更是杀红了眼,却唯独没有半句怨言。
他回忆着白左尉当时的语气神情,暗道自左尉大人成为灵感宗师,还改名为白函谷,非但坐实了先前出身世家的传闻,更是隐隐与甘校尉分庭抗礼,连百骑长这等分量的官帽子竟都能一言而决。
想到这些日子卫里的暗潮涌动,尤其是右营那些同袍投来的异样视线,李承德心头就有些没法说出口的烦躁与忧虑。
他不露痕迹地笑骂了一句:“就你小子屁话多!我瞧着这片草原上能逃的都逃了,心存侥幸或是逃不了的差不多也杀光了,是时候回去歇歇让弟兄们喘口气了,左尉大人那里自然有我顶着。”
这话一出,白隼们立刻收了哄笑,都变得有些沉默。
还是什长时就敢出言顶撞上官,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了左尉大人面前的红人,李承德自然能顶住白函谷的怒火,然而此时回去,谁也不傻,只怕休整倒在其次,嘿嘿,该不是专程去给左尉大人壮声势的吧?
说句实在话,曾经半步灵感的白左尉于骁骑卫而言那是锦上添花,更增威势,如今成了宗师,看着是把其他不服气的营头彻底比了下去,却是烈火烹油,既热烈,且危险,毕竟这一山难容二虎不是?
看来,这赶路、杀人、灭族的安生日子怕是要到头喽。
几乎与此同时,在白隼们看来就要展开一场明争暗斗好戏的两位角儿,甘酒泉与白函谷正并肩站在金城关城头,一同望着城下。
一支有些特殊的队伍正从北门缓缓入城,近千骑,不是大周边军,更加不是黑狄人,而是北四州极为少见的戎人,起码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因为戎人尚白,大多穿着白麻袍子,发式装扮均与周人不同,引得城头不少士卒争相观望。
领头之人并未急着入城,而是勒马立于城门前方远处。
此人是一个白白净净的青年,额头很宽,眉毛很淡,身躯修长,在大都五大三粗的戎人簇拥之下显得极为高挑。
尤其他竟是周人士子打扮,身上穿了一件周人样式的白色麻布长衫,头上戴着士子惯用的束发木冠。
甘酒泉与白函谷的视线没有在这青年身上过多停留,似乎竟是对青年所骑战马的脖颈更感兴趣。那里一左一右各挂了一个兵器囊,内里如何看不出来,只露出一对墨绿色的器柄。
“斧?而且是并不适合马战的短柄手斧?”
白函谷抿了抿稍显凉薄之相的薄唇,两道柳叶细眉下那对深邃森寒眸子里透露出些许疑惑:“此人既然自称是昔日敦煌神将哥舒麟台的后裔,为何用的不是北斗七星刀?”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横行青海头,抬手取紫袍。哥舒麟台当年为了封侯,屠戮太重,仇家无数,他的后人不用北斗七星刀自然是为了避祸。你出身以《刀耕谱》闻名于世的函谷白氏,不也一样改用了枪?”
甘酒泉瞧上去肩窄臂长、精瘦干练,说起话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可谓直指白函谷的痛处,但偏偏语气平淡,听不出有丁点儿嘲讽的意思。
他话锋一转,又有些赞叹道:“?周身紫红,偏偏黑鬃黑尾,又如此神骏,是传说中的异种神驹紫燕骝?还有这支精锐的千人队,败落了几百年,哥舒氏还能有这等底蕴?”
白函谷听得一愣,又朝下看了一眼,才确定甘酒泉是在说城下那名青年胯下的战马。
他方才只顾感应对方那两柄隐隐散发煞气的手斧,没想到甘酒泉真的是在看马,不禁苦笑道:“昔日戎人畏之如虎的哥舒一族如今竟想靠着戎骑博取富贵,世事如此,我函谷白氏又如何能够免俗?”
甘酒泉闻言似是想到什么,摇头道:“那个黑鸦校尉可不是凡俗之辈,如今再加上这个自称姓哥舒的被招安的马匪头子,趁着草原上一团乱,竟连贺兰王帐都敢抢,诏狱侯爷找了这么一帮牛鬼蛇神去京师,当真有些惊世骇俗了,你即便去了,有这两人压着,未必能出头。”
白函谷转身向城下走去,语气坚定道:“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当初追随我血战的那二十七骑我要带走。”
甘酒泉笑道:“左营后来收拢和救回的那些人也带走吧,满打满算不过两百骑,这点儿血我还出得起,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最看不起贪生怕死之徒与无能之辈,他们若是留下,可活不了太久。”
白函谷身形一顿:“是谁要结此善缘?申屠,曹公,还是你背后的慕容?”
他心中转过念头无数,突地想起了当日黑鸦校尉身侧的那名负剑青衣少女。没有人知道,几乎与诏狱调令一前一后而来的,还有那位少女的书信,末尾竟还盖着天子钦差的印信!
甘酒泉摆摆手:“日后自然便知。”
白函谷望向南方,笑了笑,抬腿迈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