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狼大旗之下,五位黒狄贵人并骑而立,最边缘处另有一名奴隶模样的青年下马侍立。
一个腰悬金刀的肥硕壮汉向那名笑容清澈的奴隶青年瞥了一眼,冷哼道:“贺兰长春,什么时候奴隶也能在主人跟前挺直腰板了?”
忽术赤笑容不变,立马在自家侍卫长身旁的贺兰长春更加置若罔闻,主仆两人的脾性倒是极为相近。
肥硕壮汉脸上浮现一抹愠色,扭头朝居中的贺兰汗道:“大汗,咱们这位南原新王可傲气得紧啊。”
自立为汗的贺兰楚雄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高鼻深目、额高口阔,显得极有威严。他身上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云纹锦缎袍,骑了一匹黄骠五花马,黄色鬃毛被精心剪成花瓣形状,花分五瓣,极为传神。
听到肥硕壮汉的挑拨,贺兰长春轻笑道:“忽术赤已是宗师修为,当然有资格站在这里。”
他扭头看向被排挤在边缘的贺兰长春,不轻不重道:“黒狄以强者为尊,你袭破了幽州城,王帐就不会再计较你父王和贺兰金盏究竟是怎么死的。”
贺兰长春微微欠身,致谢道:“大汗宽宏,南原诸部必定恭顺一如往昔。”
除去腰间多了一柄金刀,这位南原新王仍是旧时装束,身上一袭黑衣、额头一条稍嫌朴素的白狼尾抹额、脖颈上一条以白色兽牙制成的项链,线条完美的高大雄健身躯散发着极危险的气机,宛如一头行走在黑夜里的猎豹。
“大汗你听听,还一如往昔?南原老王叔已经听调不听宣多少年了?”肥硕壮汉嗤笑道。
“贺兰宝山,前年金狼军去你的部族征调精锐斥候,你不也死死拦着麾下的精锐勇士不肯放行?金刀领主本就是一方诸侯,等同于周人的异姓王,更别提咱们都姓贺兰,大汗这点儿肚量还是有的。”另一位看上去最为年长的金刀领主不冷不热地插言道。
肥硕胖子嘿嘿冷笑,不说话了。
有些话,原本就是说给贺兰楚雄这位贺兰王帐的当家人听的。反正既然连奴隶都能翻身,他们这些贺兰王族放肆一些,谁还敢说个不字不成?
“圣山的老祖宗有令,让咱们今年尽量把声势造得大一些……”
贺兰楚雄摆了摆手,对三位金刀领主的小小不恭显得并不在意,转移话锋道:“周人的大神通者要在三年后举行论道大会,据传已经下了止戈三年的严令,虽然绝难实现,但今后三年里各方恐怕都会极力压制种种不合时宜的内耗,这对黒狄来说可绝不是好事。因此咱们最好能在战场上把周人打疼,最起码也要表明态度,让可能会拧成一股绳的周人朝廷不敢擅起边衅,转而专心梳理内部那些不听话的世家豪阀与江湖草莽。”
末了他不忘轻飘飘地敲打贺兰长春一句:“是在战场上打疼周人,而非如南原这般以诡道结下不必要的新仇。”
说这话时,贺兰楚雄也是暗自感叹,周人喜欢窝里斗,黒狄又何尝不是?他贺兰楚雄的这个家当得着实不易。
不等正在遥望金城关城楼的贺兰长春表态,正南面那座雄关的城门突然缓缓开启,瞬间吸引了几位黒狄贵人的心神。
以一名气焰熏天的擎枪赤甲大将为首,一道由千骑重甲汇成的血色洪流涌出城门,除去重甲摩擦碰撞的声响,整个千人骑队便寂寂无声,连同战马都是如此。
两个侧门亦同时洞开,一看便是百战精锐的骑军汹涌出城,如同那支从容列队的红甲重骑的羽翼,气势恢宏,咄咄逼人。
贺兰楚雄皱起眉头,此行只带一万金狼出营,不过就是想跟新到金城关的周人统帅打个照面,看看双方是否能达成默契,毕竟圣山的谕旨是一回事,贺兰王帐如何阳奉阴违保存实力又是另一回事,他可不想太过损兵折将让祁连、渤海两家看了笑话。
在他想来,周人的统帅应当也有类似打算,大家完全可以心照不宣地打一场既热闹又安逸的“大战”。可怎么今日连场面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对面竟就摆出了要决一死战的架势?
“大汗,这是金城关中的屯骑卫,俱是铁甲重骑,周人轻易不会动用,更别说用来打头阵。”
说话间,贺兰楚雄身侧一骑突出,马上是一位即便身披轻甲仍显瘦弱矮小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脑袋又尖又小,还留了两根十分难看的鼠须,唯独一双大眼极为明亮慑人。
他单手倒提了一柄堪称凶残的雪亮长刀,明明刀柄与普通刀具无异,刀身却是长度惊人,竟是肆无忌惮地延伸至地面,因为弧度的关系,刀尖连同一大截刀身干脆就被拖在地上,行动时划出一道深深细沟,可见这刀的分量着实不轻。
事已至此,贺兰楚雄倒是极为镇定,朝眼前瘦弱的小个子微微点头:“萧驮寺,这一万金狼连同我们五人俱由你调遣,放开手脚就是。”
这个相貌丑陋的小个子,赫然就是三万金狼军的大统领——萧驮寺。
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大喝一声:“来人!”
大统领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五骑赤~裸上身的金狼斥候百夫长奔到近前,下马匍匐在地。
萧驮寺抬手点指其中四人,又指向奔向金狼军两翼的周人轻骑:“你们四人各率本部连同全部游骑立刻增援两翼,绝不能让周人有机会冲击大阵,尤其要剿杀掉打头的那几百精锐周骑,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是与屯骑卫齐名的骁骑白隼。你们若敢漏掉一个,四百人全部处死!去吧!”
四人爬起身来,跃马扬鞭而去,沿途发出豺狼般的凶残嚎叫,立刻引发了整座军阵的轻微骚动。数百同样赤~裸上身的金狼斥候立刻呼应,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不断从大阵各处冲出,汇聚到各自百夫长身后。
萧驮寺看向最后一人:“十人一队,赶回大营,令剩余两万金狼立刻出营来援,其余兵马谨守大营,一人不能进、一马不能出!”
金狼军中并无周军虎符一类的玩意儿,非要较真,那么忠心无二的金狼斥候便是活生生的虎符,这样的精锐死士,即便以王帐的财力势力也只养得起区区两千骑。今次出征,有五百骑留守王帐,随军听用的一千五百骑里五百护卫左右、五百率游骑遮护后路、五百守大营,当真是捉襟见肘,只恨太少。
事出仓促,萧驮寺既调不动也不敢调三位金刀领主的人马,只好拿出全部本钱孤注一掷。
咚!咚!咚咚!
金城关头突然传来震天彻底的鼓声,即便是金狼军阵脚下的大地都随之震颤起来。
那名擎枪赤甲大将大声吼了一句,内容听不太分明,那一千红甲轰然应和,随即便开始了气势惊人的悍勇冲锋。
以箭雨如蝗、遮天蔽日的对射为开端,双方斥候间的惨烈搏杀已经先一步展开。
“周人虽然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可城门就那么大,急切间出不来太多人马,只要打垮了屯骑卫的一千重骑,再汇合援兵自然化险为夷,还能狠狠地反咬一口,足以让金城关伤筋动骨,让那个发了疯的周人统帅痛彻心扉!”
萧驮寺简单解释几句,根本没有要询问贺兰楚雄意见的意思,而是最后看向金狼大旗之下的护旗铁卫,斩钉截铁道:“大旗前移,全军冲锋!”
金狼大旗立刻向前倾斜,旗杆直指金城关城楼。
整座金狼军阵随之化作波涛汹涌的巨大浪潮,海面上瞬间生长起一座寒光闪烁的弯刀丛林,因为人数更多,在气势上比之屯骑红甲亦毫不逊色,甚至渐有压盖之势。
观海才觉天地宽,任谁看到那无边无沿的波涛丛林,自身都难免会生出渺小之感、倾覆之忧。
风声呼啸,城头那撼人心魄的鼓声依旧响彻战场,许多因为正在一步步接近杀戮与死亡而红了眼睛的骑卒却充耳不闻,只觉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胸膛间有力的心跳、连同自己战马的蹄声与嘶鸣在陪伴着自己,却没有意识到,那鼓声并没有消逝,而是已与自己剧烈的心跳重合,融汇在了一起。
这是毫无花巧的硬碰硬,这是盛大的绽放与凋零。
此生荣辱皆寄托,一身生死皆抛却!
穆狮磐深深呼吸,一千屯骑红甲深深呼吸,数千金城精骑深深呼吸。
姓贺兰的大汗与金刀领主深深呼吸,萧驮寺、忽术赤深深呼吸,一万金狼深深呼吸。
数十次呼吸之后,汹涌大潮与红甲巨礁轰然相撞!
溅起血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