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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丝瑛兰

回到虞园中已近晌午。院子里的晨时的惊措已经散去,丫头婆子小厮各归其位忙碌去了。云歌放心不下丙汐,先径直去了跨院,却见葵儿正轻手轻脚地回身扣门。看见云歌,葵儿先指指院外城东方向面露问询之意,云歌忙笑着向她摇摇头,示意危急已经解去;葵儿又指指屋内,把手指放在唇上。云歌知道丙汐仍在休息,便含笑点头,转身回自己的屋中去了。

离孟珏来还有些时间,云歌闷在屋里,盘算着该如何向孟珏发问。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可是不说,以孟珏之狡如何会将实情告诉她。正想着,屋外忽然传来熟悉的雕鸣声,高远而悠长。云歌跑出屋外,看见两只白色的鸷鸟高高盘旋在庭院上空——小谦小淘,多久没见它们了,定是三哥唤了它们来。她拿出竹哨对着天空吹响,两只雕儿俯冲下来,在院子上空低低地徘徊着。云歌高兴地向它们招手,却见两只雕儿爪上各自绑着枕头大小的布囊。是三哥托雕儿从西域带了什么东西来龙支吗?云歌将竹哨送到口边,吹了一串促音,这是让雕儿落到庭院中来的指令。两只雕儿却徘徊了片刻,展翅向城东飞去了。没心没肺的两个家伙!居然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了。云歌想起小时候和两只小白雕一起嬉戏的情景,又想起铃铛和雪公主,托着下巴蹲在石阶上出了一会儿神。

日头大起来,午后的檐影移上她的脸来,云歌的眼睛一明一暗地落在阴阳两界里。她眯着眼睛起身站起,忽然看见孟珏站在院口望向这边,好像已经看了很久的样子。可是再看过去,又见他正微微朝这边点头,仿如才入院门一般。云歌整了整神色,冲走近的孟珏点了点头。

“瞧过汐妹妹的脉象了吗?”不知为何,说起丙汐总能帮云歌面对孟珏时少些躁郁。

孟珏微笑着点了点头,仿若知道她会这么问一般。

“她还好?”

“还好。只是调理还需时日。”

“师傅的归元针法?”云歌问道。

“是。”

“与一般的针法有何不同?”

孟珏定了定神,这样和云歌以同门之谊切磋医道,似是梦中的情景,“归元针法与民间针法一样同走手少阴心经,但是次序颇不相同,同时还需辅以百会和四神聪***精妙异常……只是一点……”

“难以固本?”

“可以这么说。因为施这套针法不能超过一载,否则会伤及心脉。然而短短一载,对于一个久病的人远远不够。”

“因为身体各处阴阳失调已久,反扑之势反如虎狼。”云歌好似自语般小声道。

孟珏点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我这些年一直琢磨这个问题,调配了一些汤药,在施针的同时疏导身体各处的阴阳,总算是对师傅的这套针法有些补充。”

“既是疏导,便还是要靠她自己的元气去正阴阳。如此说来,汐妹妹此时虽是大愈,却也是大虚之时……”云歌想起刘弗陵当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又被引发的毒症,声音微颤,没有再说下去。

孟珏眸色微黯,等她稍稍平静下来方道:“她的病乃天生,而非外毒,虽更顽固,却没有外险。”

云歌点点头,在石阶上坐下来,眼睛盯着满园的芳草一时没有说话。孟珏也在廊阶上坐下,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眼中却有一丝安详。

悠远的雕鸣又一次划过晴空。云歌从沉默中惊醒,抬头仰望碧空。见两只雕儿正在庭院上空盘旋着向她致意,先前爪上的包袱已经不见了。

“曜人还未到,两片影子却已到了。”孟珏淡淡一笑。

“它们是小谦和小淘。”云歌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那年入关入长安,一路上这两只雕一直远远跟着我,想是你爹爹娘亲不放心,让你哥哥暗中跟着我们。”

云歌听了,脸色却冷下去,头也撇向一旁。提起往事,让她有种想逃回自己的房中去的冲动。可她想起昨夜和今晨所见种种,终于忍住没站起身来。

孟珏忽然问道:“云歌,你可有事要问我?”

“嗯?”云歌一怔。想不到孟珏主动来问,她低头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孟珏见她不语,又道:“比如说你今晨所见之事……以后遇到此等‘热闹’,再不要上街跟着那些胆大之徒乱跑。你若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能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不能告诉你的,我也自会说明——两军交战之际,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怎么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云歌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服气,然而想到自己心中诸多的疑问,便忍着气点了点头,道:“好,那我问了。我入龙支城已一月有余,为什么一直没有见过赵充国将军?”

孟珏没有马上回答,却反问道:“你以前见过赵老将军吗?”

云歌知他问的是来龙支城以前。怎么会忘记呢?骊山温泉宫,陵哥哥最后的日子,曾经召见赵充国隽不疑还有辛延年安排身后的社稷之事。军国大事,她不便近前,只能在召见的间歇中去看望陵哥哥。那些名字都是她从六顺那里听到的。有一个冬日阴冷异常,她踏着雪送一件黑狐皮氅去给刘弗陵。六顺传她进去时,她以为大臣们都已离去,到了殿内,却看见刘弗陵正俯身扶起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将军。云歌住了脚步,吐了吐舌头,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刘弗陵却已看到她,微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朕正说要让人取件斗篷来给大氅,就有知朕心意的送来了。”刘弗陵向云歌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把皮氅交给老将军。云歌朝刘弗陵佯做了个不情愿的鬼脸,便笑盈盈地走向老将军。

老将军似要推托。

刘弗陵却道:“赵充国将军,这是云歌,她手里的这件衣服,是朕的挚爱,如今朕就交给你了。”

赵充国闻言,双眼如炬扫过云歌,然后深深行了一礼。云歌忙福身回礼。

刘弗陵又道:“云歌,赵将军对西北颇为熟悉,你也来自西北。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和赵将军聊聊关外的事情。”

云歌听得出刘弗陵的话里有话,但也不愿多问,只恭敬地把皮氅放入赵充国的手中。赵充国双手托着皮氅,俯身再向刘弗陵跪了下去,“臣谢陛下的信任。”

云歌从记忆中浮起,眼中有些潮气,简短答道:“记得。”

孟珏似乎从云歌的回答中证实了他的什么猜测,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他站起身,在庭院里踱了两步,忽然转身道:“赵老将军身染重疾,军中密而未发,是怕羌人趁机攻城,也担心城内失稳生变。”

云歌愕然——自己今晨所见果然不错。可那日在龙支城头,赵充国与杨玉对阵时,声音洪亮,步履矫健,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孟珏似乎看透了她心中的疑虑,“是你入城之后的事情。”

云歌低头思索片刻,有些狐疑地抬首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孟珏微微一笑,“因为昨夜,我已借赵将军之子,将这条军情传到了杨玉的大帐中。”

云歌从台阶上跳起来,“孟珏,你……你到底……”

孟珏微微拂手,打断她道:“是赵将军亲自下的命令。”

“这么说赵将军没有生病,是汉军的计策。”

“不。赵将军确实病了。只不过在我的医治下已有康复之像。所以杨玉得到不过是一条过时的军情。”

云歌明白过来,却有些气恼孟珏的气定神闲,蹙眉脱口道:“孟石头,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讲清楚。”

孟珏微微一怔,眼角眉梢扫过一丝暖色。云歌也一愣,这是多久前的称呼了。

院子里的知了叫起来,让人忽觉午后的燥热。

云歌转过身去,咬住下唇,有些懊悔自己的失言。但是还有那么多问题没问清楚,云歌只好硬着头皮又转回身去。却见孟珏已经温然步开去,正立在庭院中央,将一株蒿草拉到眼前,自言自语道,“没想到陇西也能生霖语草。”

云歌整了整情绪,“那……杨玉信了吗?”

“自然是信了。否则怎么会有今天早晨的攻城之举。”孟珏松开手中的蒿草,微微一笑,“不但杨玉信了,连辛武贤也信了。”

“辛武贤是谁?”云歌皱眉。

“酒泉郡的太守。”孟珏答道,却不再多言。

云歌不明白这事怎么又和酒泉太守扯上关系,却想起酒泉郡毗邻张掖郡,与自己在鲜海边分别的骥昆,不知是否已通过他说的暗道进入漠外的匈奴之地了。云歌走了神,再抬头时,看见孟珏正瞧着她,似有所思。

“云歌,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算回答你了。再多的,你知道并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从前与赵将军认识,我想他康复之后不日便会来探望你的。”

云歌觉得该是自己去拜谢探望赵将军,又想到营地重地不是她能进入的,便默默点了点头。

“下一件事。”他简单地提示她。

“哦……龙支城防御工事有弱点的事……”云歌斟酌了一下,“可有什么补救措施?”

孟珏微微转眸,淡淡道:“你说的应是缺修瓮城之事。这一点赵充国将军从长安来陇西选择进驻的城池时,就已做过计较。是权衡过软硬利弊之后的选择。打仗终究较量的是整体,而非一物之长短。”

“可是……”

“可是这却会影响城中百姓此刻的信心。”孟珏点点头代她道,他略略低眉停了停,又道,“所以真正缺失的是百姓心坎上的一道御墙……我会和赵冲国提及此事。还有吗?”

云歌顿了顿,“你可知龙支街头关于营中瘟疫的谣传?”

孟珏微微皱眉,重又步向园中。

“现在更有谣传说这瘟疫已散至城中来了。”云歌追问道。

孟珏再一次将那株蒿草握在手心端详着,低头不语。

云歌心里已有七八分,忍不住道,“孟珏,我也学过医,在蜀地时也时不时悬壶乡里。若有需要,我可以帮忙的。”想了想又道,“比你只怕不弱还强。”

孟珏的眼中闪过思量,待听到后半句忍不住微笑起来,“其实这些日子你哥哥已在帮我和吕军医。那两只雕便是从西域送药草入关内的。”

三哥在帮孟珏?云歌觉得难以置信。这些天来,孟珏每次给自己诊脉探伤开药方,若遇霍曜在场,两人从未说过一句话。想不到这三人在军中的合作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听吕军医提起过,一直以为是普通的军中时疫。到底是什么病?”

“关内称这个病为羌花。原来多流行于羌人之中。因为无药可医,便一直被看作瘟病。”

想不到是阿丽雅染过的那个病,云歌便道:“听竹姐姐说起过,三哥的西域方子应该颇为有效吧?”

“你哥哥的这个药方,在师傅留给我的《杂疫注》也有收录。说起来与你父亲还有些渊源。只是这药草关内不生。”

“什么药草?”

“丝瑛兰——生于沙漠旱地,一生只长三片叶子,然而每一片叶子都可以活上百年。我这些年在关内尝试种植,一直没有成功过。”

“吕军医说,所需药草甚多,难以凑齐。”

孟珏以手抚额停了一瞬,微叹道:“多与少是相对快慢而言的。这个病散播极快。最初营中只有几人感染,两只雕送来的药草尚可医治,但是还未医好他们,又有新的兵士感染了……这药便变得十分稀缺。”

“难道军中没有设立病坊,隔离病人吗?。”云歌不解。

“军中自然分设了营帐隔离,用玄色,赭石,米白三种色布标未染,疑似,重染三类情况……但是效果并不好。每天仍有大批的军士感染。”

“怪不得那些兵士都用布条遮住口鼻。我明白了,夜间大车中运出去的是每日死去的兵……”云歌没说完,她想起那又高又大的车厢,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孟珏的眼睛却灼灼在她的脸上寻索了一瞬,“昨晚飞檐的人是你?”

“哦?……哦。”云歌这才发现夜探军营之事已被自己失语撞破,讷讷低头应了一声,心中思索着不知孟珏如何发现檐上有人的,又微微松了口气——既已如此,很多话倒也方便开口了。

“云歌,夜探军营抓到了可是死罪。难道赵充国出兵抢回来的人,却要因为好奇而被仗毙在营前吗?”孟珏紧追不舍,语调严厉,“你若有疑问,尽可来问我,不要再动这歪心思。”

“歪心思。”云歌忿忿地嘀咕了一句,终于还是忍气道,“……那我……还可以问了?”

孟珏点了点头。

“这病……到底散到城中没有?”

孟珏轻轻叹了一声,“昨日与军营毗邻的两坊确实发现了两个病人。却还难以断定是否是从营中散出的……目前这两个坊已经管制。城中其他地方也还没有感染的迹象。只是普通人群在这疫病前如同羔羊面对虎狼。”

“不治已病治未病。”云歌想起《黄帝内经》中的话,缓缓自语道,“控制未得病的人不染病是关键。”

孟珏点了点头面露赞许之色,然而他看了看尚有病色形薄影细的云歌,眼中又露出自责之色,“这件事情我不该告诉你。你还是个病人,不宜劳神此事。能养好身体便是帮了我和你哥哥了。”

云歌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三月她们运进营地的羌人是谁?”

孟珏目中微微一凛,沉吟片刻,抬目断然直视着她的眼睛道,“这件事恕我无可奉告。”

“为什么?”

“此事关乎战局。你若知道太多,会藏不住事情。你也不要再与任何人提起此事。”孟珏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云歌听得有些气,然而她知道孟珏说得并没有错,自己的确不善于掩藏秘密,她点了点头,忍住没有争辩。

“还有吗?”孟珏问道。

云歌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军营中的怪叫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支箫……?”

孟珏的眼中神色几变,失笑道:“你到底呆了多久?竟然什么都看到了……你听到的怪叫是营啸。”

“营啸?”

“营中压抑的气氛过久,夜间一个噩梦中的惊叫便会引发多人情绪的崩溃,甚至在黑暗中互相攻击至伤至死。”孟珏停了停,又道,“这是营中的大忌。这样的事情原本就多发于大战前夕,加上最近营中疫病横行,在兵士的心中形成了不小的阴影。”

云歌点点头,原本骇然的神色渐渐转为一种同情。

“至于那支箫……是赵老将军的细作从武都送来的。”孟珏转身轻轻道,“我一直还没有找到机会给你送去。”

云歌想起那夜曾听阿丽雅说起南合锦中有汉人细作的事,便轻轻点了点头。

孟珏察言观色,眼中的一丝紧张淡了去,又道:“而那支曲子……很能清神抚绪,昨晚情急,我一时想不出其他的法子能快速安抚那些兵士。”

云歌的眼神有些飘渺,低声应道:“那支曲子的确有安抚宽慰之力。”

孟珏不易察觉地叹了一气。

“不知作为大夫,我现在可以给病人问诊了吗?”他的语调忽然转过温和,提醒她道。

云歌抬头看看孟珏,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和他说了这许多话。她曾经以为他们这辈子已经永诀了。谁知却又在这龙支城中相遇了。真像丙汐说的,在这场战争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吗?再等些时日,云歌在心底安慰自己,只要再等些时日,等战事有了些眉目,他和她便会重新回到自己的人生中去,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好。”

“云草堂可是你的产业?”

“是。”

“那……我可以去吗?”云歌没有注意到自己多问了一个问题。

孟珏点头笑道,“正不知如何邀请云大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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