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去往塞章的路上,阿竹正努力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拼凑起来,说与云歌听。
几日前阿竹正和雪姐新生的小崽在院中玩耍,雕儿忽然送了信来给少爷。霍曜看完信便出屋上马,绝尘而去。阿竹素知霍曜是雷厉风行自由来去之人,可是如此匆忙,就只有当年闻听云歌要被斩首的那次。阿竹不敢怠慢,立刻匆匆骑马追了出去。谁知追上霍曜,他也只是冷着一张脸纵马狂奔,并未解释一个字。阿竹不敢多问,只好默默随行。
好容易快到赤谷的时候,霍曜才说了几个字,“先零联姻,丽史出嫁。”
阿竹不解,少爷什么时候关心起羌人的事情来了?羌人部落一向不同心,只有当需要联盟起事时,才会以联姻或交换人质的方式取得联合。先零是羌地最大的部落,却也没有统一的首领。年初汉朝的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在视察羌地召会先零首领时,不知为何一下子杀掉了三十多个先零首领,先零的权利便集中在了尤非和杨玉两个酋豪之间。
若说先零联姻,那必是这两个酋豪之间联姻了。听说这两个酋豪之间一向不睦,此时以联姻求联合倒也是情理之中。这丽史必是一位先零的公主,可是少爷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位公主呢?说起来西域倾慕少爷的公主不少,少爷记得的公主却不多。唯一记得的两个—曲支国的格什非公主和龟兹国的阿依公主—还是因为跟人家的兄长相熟。不过少爷一向来去自由,阿竹也并非次次跟随左右的。
快到渠犁的时候,霍曜又道:“我去凌滩,去尤非的帐营求亲。你去塞章,去杨玉的帐营备后。”
阿竹这次听明白了。丽史应是酋豪尤非的女儿,嫁的应是另一位酋豪杨玉。阿竹听说过这个杨玉—武帝年间封过归义候的羌人首领。封时正是年少英武的年纪,现如今应是双鬓初染之岁。又听说杨玉的营寨颇为汉化,原属于先零中倾汉的一支,也因此与尤非有些隔阂,却也参与了这次反汉的联盟。如今汉羌大战在即,尤非在这个时候把女儿嫁给他,这其中的联盟之意不言自明。三少爷要去求亲,只怕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阿竹也不能想象三少爷“求”亲。以三少爷的秉性和武功,抢亲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从三少爷的策略来看,丽史公主应当还在凌滩尤非的营地附近。而让阿竹去塞章的杨玉营地,应是三少爷以防万一的后备之策。
可是……可是三少爷是何时与这丽史公主认识的啊?阿竹看了看霍曜冷锁的剑眉,又把自己的问题咽了回去。
后来在渠犁和敦煌间飞马疾行的时候,阿竹忽然忆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情。那年小姐躲婚离家,虽然孟公子尾随而去并承诺照应,老爷和夫人到底不放心,曾经让三少爷和阿竹在暗中随行过一段儿。自己和三少爷都轻功了得,这件事只怕连孟公子都未曾察觉。直到见小姐和孟公子相继入了长安城,他们才转马返回。
返回关外的路上,三少爷一时兴起便带着阿竹走了羌地。那是初冬时节,他们行至俄落谷附近的乌修崖时,天忽然落起了雪。阿竹便和霍曜停了马,在崖上寻了个山洞避风雪。大雪停时已是夜幕初降。阿竹出了山洞,看见皓月当空,白茫茫的山林反射着月辉,天和地都笼在一层银色的光晕中。
阿竹附身探量着积雪的厚度,决定着何时启程。崖下忽然传来鼓乐之声。阿竹心疑,便探步走到崖边向下眺望,竟见到百十来个羌人在雪地上围着一团篝火。人群中心正有几个人环着那火焰在舞蹈。雪后的月夜看得格外远,阿竹见那些舞者不畏寒冷都赤着上身和四肢,仅在腰胯间扎着羊皮肚兜。不仅如此,他们的身上敷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其上又以朱红和青黛绘以虎状的形纹。这些舞者一边随着鼓乐歌唱,一边一步一蹲地绕着篝火转动,手中持着丈余的长竿。那长杆上还层层叠叠地串着一些圆饼子。阿竹忙返回山洞叫三少爷出来看。
谁知霍曜并不惊奇,眺望了一会儿,淡淡道,“这是於菟「1」舞,跳了驱邪的。”
“他们为何身上绘着虎状形纹?”阿竹不解。
“羌人各部落的灵物不尽相同。这个部落崇拜老虎。”
阿竹心下觉得有趣,依旧引颈眺望。一旁的霍曜已经收回了目光,意欲返回洞中去。
“三少爷快看。”阿竹忽然叫道。
只见围观的羌人中忽然走出几个人,抬着一副木架子走向火堆,一边走一边发出低沉的吟声。木架上两个年轻的羌人女子,一红一白,一卧一坐。那卧着的红衣女子在木架上一动不动,而那坐着的白衣女子正紧张地四下张望。抬木架的羌人将两个女子送至火堆旁,又在她们的坐席上留了些饼子便四下散去。而那几个身上描有虎形纹的舞者,则重又开始绕着她们舞蹈。跳着跳着,一个舞者放低了杆子,坐着的白衣女子便拿起一个圆饼串在长杆上。那舞者収起长杆,跃回其他舞者当中。又一个舞者放低了杆子,白衣女子又放了一个圆饼在他的杆子上。
霍曜望着崖下,冷冷道:“他们应当去请大夫。”
“大夫?”阿竹不解。
“这些圆饼子象征灾病。”霍曜又瞟了一眼崖下,“她们中定有人染了恶疾。”
阿竹如有所悟,仔细再看崖下,忽然明白那红衣的少女定是体弱而卧,而白衣少女应是在为她祈福。只是这两个羌人女子衣着华丽,和周围一干土布毡衣的羌人仿若天上地下。然而若说这两个女子羌人中的贵族,四周却连个侍女模样的人都没有。
“她们应是羌人部落间交换的贵族人质。”霍曜仿佛看透了阿竹的疑惑,淡淡道。
阿竹恍然大悟——所谓解仇交质就是解除仇恨交换人质。每当羌人部落间需要结盟时,为了赢得彼此的信任,各个部落都选送自己族中的公主或王子到结过仇恨的部落以示友好。而送出的王子公主多为部落中受排挤或体弱者。这与汉朝选择势微的王族公主远嫁和亲如出一辙。政治无论在汉人还是在羌人中,都同样残酷。
崖下的几个舞者此时已经完成了仪式,将长杆上串着的圆饼一一取下丢入火中。霍曜漠然看着,嘴角带着一丝讥嘲。忽然,他的眉头微微抖了一下。
阿竹也听到了,密集的沙沙声正沿着雪地由远及近。从频率判断应是一群四蹄的动物,不对,不是四蹄乃是四爪。蹄声应为嗒嗒闷响,而只有裹了毛皮的爪声才能这么轻,轻得崖下的羌人没有一丝察觉。是狼,且是一群狼。霍曜的眼睛向北瞟去——几十只草原灰狼正聚集而来,在银辉所笼的天地间有如一众飘然逼近的鬼魅一般。阿竹和少爷从小便熟知狼群的脾性。饥饿的狼群往往最为寂静无声,而嚎叫的狼群多为传递讯号。阿竹看了看三少爷,想看他有没有出手的意思,却见霍曜气定神闲完全是冷眼旁观的意思。也对,羌人自古野外狩猎马背驰骋,这种局面不会没有遇到过。
一只冲在前边的草原灰狼跃上了岩石,低沉了头颈,拱起背脊,露出尖利的牙齿。终于有羌人发现了灰狼而惊叫起来。崖下一阵骚动,只有一瞬间,围观的羌人和篝火旁的纹身舞者都退到了火堆的南侧,却将木架子上两名少女留在他们和狼群之间。慑于跳动的火焰,狼群一时没有涌上来,而是列成一排摆出攻击的架势。
白衣少女站起身来,费力地将木架上的同伴向火堆推近,又从火堆里捡起一枝燃烧的柴木握在手中。经火光这么一晃,阿竹看到一张瑶瑶韶颜,然而神色间却有男子般的凛然,丝毫没有要丢弃同伴的意思。阿竹愣了一瞬不禁转头看了一眼三少爷。霍曜似也微微一怔,瞬间又恢复了他置身事外的漠然。
狼群为火光所慑,一时并没有扑过来,而是探步向前,越逼越近。收缩聚拢的羌人此时已向南边慢慢撤去。仔细再看,原来南边雪坡上掩有一大片的石屋。那些羌人便是撤回那寨中去了。阿竹有些愤然,这些人竟置这两名少女的性命于不顾。她从腰间上取下弓,又搭起一支箭,瞄向崖下。
“别急。”一旁的霍曜却示意她停住,又指了一下南边。
果有持箭的羌人骑马从寨中下坡而来,远远地排成一列,引弓搭箭瞄向狼群。阿竹正要长舒一口气,北侧集结的草原灰狼忽然一起掉头而去,像一簇黑影扫过地面,片刻就已远远淡成一波灰色的小点。阿竹心下纳闷,草原灰狼也以凶残勇猛闻名,怎么这边箭未离弦就仓皇而逃了。她扭头再看那队羌人箭手,却见他们也已调转马头没命地驰回寨中。阿竹定睛再看不由大惊。一只大虎正从西面的雪地上踱步而来。
“这个部落以老虎为灵物,怎么见了真容却又吓得落荒而逃了。”霍曜却在一旁轻笑起来。
这是阿竹第一次见虎,即使远在崖上,她也不由得有些打愣。但阿竹知道三少爷以前遇过虎。三少爷受龟兹国王子邀请在徙多河附近狩猎的时候,曾遇到过一只浅毛色的大虎。三少爷一射一戗才将大虎制服。又听小姐说过小时候曾和三少爷一起在一个遥远的国度看过人和狮子搏斗。三少爷还曾带回过两只小狮子来养。虽然最终那两只未成年的狮子被老爷托人带回了原地,可是听闻那狮子也是和虎一般硕大凶残的王级猛兽。
霍曜果然神色平淡,道了句“这崖下还真热闹”,竟返身向洞中走去。走至洞口,又扭头对还在那里发愣的阿竹道,“洞中有密道。”
阿竹眼睛一亮,疾步跟入洞中。原来霍曜方才在洞中发现一处为杂草所掩的可通崖下的地穴。二人沿那地穴直身而下,穿过一段密不见光的岩道,落入崖下的山洞中。
阿竹还在适应洞中的黑暗,霍曜已经朝着一丝微亮处走去。果然那微光所引之处便是崖下洞穴的出口,只是被一方巨石堵去大半,将洞外雪地反射的月华和篝火的火光都挡在了洞外。走在前边的霍曜绕过那巨石,又俯身隐入洞外的覆雪的岩石之后,阿竹跟上去,也藏身在那雪堆后。待她抬头望时,却见右方不远处正是那一卧一立两名羌人少女。而方才还在远处的大虎此时已赫然走近,吊睛利爪,身形巨阔,鼻孔与须子在踏起的雪沫中微微振颤。
手握火把的白衣少女此时也已发现了渐渐逼近的大虎,初骇之下已经踉跄着跌坐到了雪地上。木架上卧着的红衣少女似乎说了句什么,白衣少女回头瞧了她一眼,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从火堆中又燃出一只火把,俯身递给红衣少女。红衣少女强撑起身子,接过火把,又艰难地从身上解下一条长鞭回递过去。白衣少女却摇了摇头,从地上拾起一根舞者撤离时丢弃的长竿,紧紧握在手中迎向那大虎来的方向。
霍曜低声一嗤,“这是她的武器?”
羌族女子或长鞭或弯刀,总有一样擅长的武器。这个白衣少女怎么选了个长竿做武器。阿竹疑惑地摇了摇头,想起身移出掩蔽的雪堆,霍曜却拉住她道:“且看她如何使竿。”
大虎终于在白衣少女两丈开外的雪地上停住,那火焰般地眼睛眈视着白衣少女和她手中的长竿。白衣少女也望着它,清秀的下颌已然紧成一条直线,那持竿的手也在凛冽寒风中微微而抖。她身后的红衣少女挣身而起,似要挥动长鞭,却未及坐起便又虚弱地倒了下去,连手中的火把也跌落在地,倏然灭去。
大虎转头看了看白衣少女的身后,滚动起一个响响的鼻息。白衣少女忽然从地上捡起一个饼子向大虎身后掷去。大虎扭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倒有些疑惑的样子。白衣少女又捡起一个饼子向远处掷去,如此这般很快便将刚才祭舞所用的饼子都掷完了。阿竹观察她的动作发力,忽然明白这个羌人少女根本不会武功。
“有趣。”霍曜也注意到了,低声嘲道。
大虎的耐性似乎到了尽头,华丽的鞭尾一抖,忽然前屈后攻做出静伏欲扑的样子,白衣少女的腿开始打颤,几要后撤。
“别动。”霍曜忽然低声道,“盯住它的眼睛。”他说得很轻,但却用功力控制住了声音的远近,并未惊动到稍远的大虎。
白衣少女没有回头,却将微微移动了的右腿不易察觉地挪回了原地。
“伸出手,将长杆停在它的两眼之间。”
白衣少女一时好似没有听见霍曜的话,僵着身子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抬起手臂将那长竿伸向前方,锁定在大虎的眼前。
霍曜又道:“它若动,你的长竿也要动。”
为长杆所指的大虎似乎烦躁起来,鼻息加重,向一侧踱了一步。白衣少女手中的长竿也随着大虎向一旁移动了一下。大虎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吼了一声。阿竹第一次听到虎啸,纵是习武之人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白衣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哮骇得一抖,长杆从她细瘦手掌中滑脱而出,落在雪地之上。大虎一愣,竟向后退了半步,而后再一次低伏前躯,摆出进攻的姿态。
“盯着它的眼睛,不要露出你的胆怯。”霍曜再道,声音中是罕有的急切。白衣少女赤手站在雪地里,静若泥塑,有一刻阿竹觉得她已经冻僵或是吓傻了。谁知片刻之后,她竟又慢慢蹲下身子,摸捡起长杆,重又指向大虎的眼前。
“好。”霍曜轻赞道。
这是阿竹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三少爷夸人,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却见他已脱掉那银狼面具,凝神注视着前方对峙的少女与猛兽。
注:「1」於菟,为楚人对虎的称谓。青海至今仍有於这种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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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了留言啊,好的坏的,建议想法都要。我知道原著似乎有个关于霍曜的番外,我一直没看。如果有冲突但可以调和的地方,我可以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