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微微一滞,继而笑道:“我听说小王在北线与汉军周旋得从容,没想到小王还窥破了汉军的秘密。”
“以逃避敌,在流动中寻找制胜的突破口,这还得多谢表兄的提醒。”骥昆忽又转回了先前的称呼,并且握拳击胸,而后击向孟珏的肩头,与他行了一个草原的勇士之礼,“我同汉军打了几仗,发现他们的骑兵非常强,他们的武器也比我们厉害,”骥昆伸手止住一旁愤愤不平欲要开口的几个首领,“可是有一样我们比他们强,就是对这山地的熟悉。只要把他们引入我们熟悉的山地中,他们就会被我们绕进去,而且山地也不易让他们的马跑起来。”
围聚的首领们并不能全然领会骥昆的意思,甚至有些失望骥昆的制胜之术竟然不是依靠刚勇,而是游击和地形,只有尤非低头若有所思。而孟珏则以谦谦笑意掩住了眸底微微的震惊之色。这是他劝说先零分兵时的理由,虽然属实,却并不以为以羌人蛮猛的个性能够领悟,可是骥昆竟然融会贯通地实践在了他与汉人的游击中。这将会对他所谋划的事带来极大的冲击。
“那小王说可劫汉军的粮草又是怎么回事?”孟珏笑问道。
“我也是无意中听两个汉军首领说的。”
“他们说什么?”
“说朔谷中有他们的中转粮仓。不过他们觉得我们不会发现,所以并不打算加强守卫。”
“然而小王却去了朔谷?”
“我心中好奇,便与犀奴潜到了朔谷,发现那里果然是汉军储备粮草的一个地方。”
孟珏不动声色,微微点头,“汉军这次深入羌地,战线颇长,单以粮道运输辎重恐怕吃力,大概又鉴于去年在令居曾被先零劫过粮道,便设了这么个隐蔽的粮草中转之地。”
尤非皱眉幽幽道:“去年杨玉在西我在东,劫粮道的恐怕是他的人。”
“杨玉曾做归义侯,了解汉人自然多些。”孟珏淡笑,又转向骥昆继续问道,“那些守护汉军粮草的兵士,小王定是觉得不难对付?”
“嗯。”骥昆微微沉吟,“我看那些在朔谷中的汉人兵士,和我见到的其他汉军有些不同。”
“如何不同?”
“精神似乎差些,有的脸上还刺有印记。”
云歌闻言微微一怔——在汉朝脸上刺有印记的只有囚徒啊?。她不觉转眸望向孟珏,却见他正转身向尤非扶肩行礼,道:“恭喜大王,小王心思缜密,先零之幸也。”
尤非笑而点头,开口问道:”我儿打算怎么攻打朔谷?要带多少人马?”
“跖库儿小王,算我东怜一个。”
“还有我唐尧。”
“还有我。小王或许不认得我,可也算我一个。”各牧豪首领纷纷道。
骥昆道:“如今春水上涨,一路向东。忽图河一路流入朔谷中。我打算做上一百只木筏子趁夜顺水而下。汉人只知道我们羌人的骑兵厉害,所以一定会在各个旱路山口设伏。我们忽然从水路进入朔谷,他们肯定会毫无防备。”
“水路?不是骑兵?”
“一百只木筏子够不够?”
“这山中的树木倒是现成的。”
帐中的牧豪一时议论纷纷。
“一百只就够了。我们不会把人马都压在水路上。到时还需要几位首领从各个山口攻击朔谷,却不是真打,只是吸引汉军的注意力。还需要一支人马接我们出谷,将劫到的粮物带回来。”
“好,听小王调遣。”
“我也听小王吩咐……”
孟珏冷冷注视着帐中忽然高涨起来的气势——事情正在偏离他谋划的轨道。以骥昆的才智的确有可能在一两场战事上改变先零一直挫败的局面,然而从长期来看,这却只是一种无法改变先零命运的徒劳之举,更会推迟结束这场战祸的时间。他必须按压住这势头,让事情回到轨道中去。孟珏微微凝目,思索着一个不露痕迹的机会。骥昆却忽然排开众人,向他开口道:“孟珏,你觉得这么打能行吗?”
想不到这机会竟豁然眼前,巧得令人有些生疑。孟珏微微动了下喉咙,还是道:“小王的计谋甚妙。只是汉朝曾经为了对付东南越国而操练水军。我担心他们会在忽图河中设有埋伏。”
汉武帝时建立的楼船水军早在征伐朝鲜时惨胜而衰,汉军中此时哪里还有水军的建制。孟珏在情急之下,只能借着羌地封闭不知外事,哄骗他们有所忌惮。他已从骥昆的描述中猜出他所遇到的正是辛武贤的人马。辛武贤身为酒泉太守,人马多为酒泉的郡兵,杂有戍卒和征发的囚徒,算不得汉朝的精锐,故而在汉朝的发兵阵容中处于压后兼管辎重的角色。这种分配倒是合情合理。而先零的人马虽然拼不过汉朝的精骑和强弩,若是以骥昆水陆呼应的计策,领着这群穷途却也刚勇的羌人去偷袭一个急于邀功又少谋轻断的辛武贤,还真有几分胜算。孟珏无法阻断先零人劫抄汉军辎重的打算,情急之下只能出言质疑水路行兵的可行性,降低他们成功的可能性。然而他的话也立刻引来了帐中牧豪的不悦。
“孟珏,你怎么总说汉军的长处。好象我们羌人勇士没有一样强得过他们一般。”
“就是。什么狗屁楼船,可有我们的木筏子好使?”
骥昆的眼中也满是疑色,“我倒也听说过汉朝的楼船水军,可是汉军此次入羌地怎么可能带着水军来?”
“的确,汉朝的水军早已衰弱,我只是担心原来水军中的匠作和兵士或有转到了步军中的。”孟珏忽然笑道,“是我太过谨慎了。忽图河随季节枯涨,春水才开,哪里掩的住什么埋伏。小王的水路之策甚好。”孟珏又轻松否定了自己的质疑。
骥昆的眼中疑色有了一丝不确定。
孟珏忽然笑着转向云歌道:“我记得师妹提过,去年去找阿丽雅公主时也走过那条河,不如问问她那河水中是否能掩藏什么埋伏。”
“我……”云歌微愣,一时不明白孟珏为何忽然将这话头抛向了自己。她忽然想起在莫尔桥时裴章所带的袭击他们的人马中,有一部分正是埋伏在水中的。难道孟珏要她附和他先前的说法。她略带犹疑地望向孟珏,见他的眼中似有鼓励之色,便磕磕巴巴地道:“有……有这种可能……”
“她是个女人,怎么会懂打仗的事?”尤非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屑。
“小王子妃好久没见小王了,大概是不舍得他去劫汉军吧……”也有牧豪小声道。
帐中的笑声随之而起。孟珏的太阳穴上一跳,脸上却未露声色。
骥昆却微微皱眉,想起他与犀奴藏在柏树中偷听那两个汉人将领聊说雕库之事。如果那时护送雕库的的确是云歌,此时只要问一下她,两件事情都自明了。
孟珏见骥昆低头沉吟,又道:“云歌只知医理药草,我的确勉为其难了……我听说先零大事难决时,会向天神请命,水路还是陆路,木筏子还是先零马骑,不如请族中的释比前来占卜一下。”
帐中各位首领都望向骥昆,只要他此时说一句不需占卜,他们一定会同声支持。
骥昆却问道:“节若姑姑可还在?”
“一直跟在两位王子妃左右,现在也已到了络巴山中。”
“请节若姑姑来帐中占卜。”骥昆道。
火盆中的火焰熊熊而燃,三只长戟交错搭立在火盆上方,一只平底的铜盘从那长戟上吊落而下,垂在火焰上方。铜盘中是一片状如扇叶的薄骨片。节若长发披散,一手执一把匕首,一手执一面摇鼓,环绕着火盘一步一滞地跳着祭祀舞。
先零信的是骨卜,以羊的肩胛骨为卜物,放在火上炙烤,再以烤出的裂纹读取天神的暗示。
“啪”。骨裂之声击动铜盘,发出金属的锐响。
环绕的牧豪和首领们个个引颈而望。节若用两根木枝将那骨片从烧热的铜盘中夹出,凑到眼前细细研读,而后朝骥昆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说,水路不吉。”骥昆微微点头,眼中并没有太多的失望。
的确没有。
方才借着请释比,设火盆,架长戟,请羊骨的喧闹,他已经私下问过云歌,得知了裴章在莫尔桥下的河水中设伏的事。他虽仍不信春涨的忽图河中藏得住什么,却多少也有了些顾虑。如今骨卜也说水路不吉,他倒释然了。先零并不轻易请神命,然而一旦请了,也决不会违逆。骥昆觉得不走水路也不是什么大事。走山路,他依然有信心能劫得汉军的粮草。最令他欣慰的是云歌说出了在莫尔桥遇袭的事,这与那两个汉军将领所说相符,从而证明了她说自己护送雕库回罕羌的事为实,并非在保护他人。看来那两个汉军将领的闲聊本也就是只言片语,只能当闲聊听罢了,是自己多心了。
天色已微明,透过薄薄的毡帐滤进一层蓝光。骥昆看了看身旁倦色满面的云歌,凑近她耳语道:“好。听你的。不走水路,只走山道。”
云歌想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没有出声。骥昆笑了笑,吩咐帐中的侍女送云歌和节若回去休息。他自己则和几个牧豪继续留在帐中讨论,连孟珏也被留在了帐中。
云歌醒来时已是这一日的午后。阿丽雅坐守在小帐中,见她迷迷朦朦睁开双眼,便笑着道:“云歌,你好能睡。跖库儿走时来与你告别,你都没有醒。”
“告别?他去了哪里?”
“自然是去朔谷,我听说你昨夜一直在尤非的帐中,难道你竟不知这件事?”
她怎会不知,可她以为还要一两日后才会动身,云歌怔怔从毡毯上坐起身子,“怎么这么快?”
阿丽雅的眼神黯了黯,“昨晚从句良部落抢回的食物已经所剩不多,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可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弄清楚。”云歌惴惴爬起身来,疾步向外走去,连阿丽雅问她要去哪里也没有听到。
昨晚帐中的情形实在太过突然,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在节若被请入帐前,孟珏利用一次短暂的经过她身边的机会,低声道:“告诉骥昆你在莫尔桥遇袭的情形。”云歌还未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带着节若进帐的人群就将他们分开了。
后来帐中张罗占卜之事时,骥昆真的将她拉到帐角问她经过忽图河时可曾遭遇过什么。她按照孟珏所嘱将在莫尔桥遇袭的事简单说了,然而她的心中不知为何却隐隐有些不安。爹爹是汉朝的战神,陵哥哥是汉朝的天子,她自己也曾以汉使的身份护送雕库回罕羌,那么挫败先零人似乎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云歌觉得有种做了亏心事般的不宁。难道自己真的对先零产生了同情心,还是她实在不忍心亲手将那个几次救她于危难中的人送上不归路?云歌不敢再想下去,大步向孟珏临时的医帐跑去。
孟珏刚吩咐人将一个接完腿骨的伤者抬出去,云歌便风风火火地掀帘闯了进来。孟珏略有诧异,却只淡淡笑道:“我已很久不处理折疡,今日都觉得手有些生。”
云歌扫了一眼帐内,见号吾和跖勒的侍卫正候在一旁,只得压下自己满心的疑问,回道:“我在蜀地时倒是常常接触。”这倒也是实话,她在蜀地乡间悬壶的这些年,遇到最多的还是这些由农活木作甚至斗殴引起的外伤。
孟珏若有所思地抬头望了云歌一眼,转头对号吾道:“你带跖勒王子的侍卫去取些昨日从句良部落抢回的酒,送到跖勒王子的帐中,我一会儿就带草药过来调配药酒。”号吾和那侍卫领命去了。孟珏站在小帐口目送他们许久,确定他们走远了,才落下帐帘,低声道:“什么事?”
“你……你不觉得……”云歌想了一路的问题忽然在口中打了结,“你该告诉我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
“你……你让我说在莫尔桥的事情……是为什么?”
孟珏微微转眸,“自然是为了不让先零人行水路。”
“为何要我说?”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似乎对我已有所戒备。”孟珏的语气并不十分确定,停了停又道,“所以你的话应当比我的话恐怕更能让他听进去。”
云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行水路,他们便会赢?你不是说汉军拥有绝对优势吗?”
孟珏走近她,轻轻道,“从骥昆昨晚所说来看,朔仓的守军多为征发的囚徒,平日缺乏训练,领兵的辛武贤又是个这么个少谋轻断的。而骥昆的人马经过几次游击战,正是渐入佳境之时。我看他今日精选的一千人马,都是刚打出了感觉的先零少骑……”孟珏轻轻叹了一声,“先零有这么多伤兵败卒等着填饱肚子,我拦不住他们劫粮,只能尽量降低先零偷袭汉军粮仓的成功性。”
“如果失败……他会死吗?”
孟珏转过身来盯住云歌,“原来你是来问这个?”
“……骥昆他……毕竟几次救我……”
“你后悔了?”
“……不是……”
孟珏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云歌,过了一会儿才垂目道:“朔仓属辎重重地,虽不是精兵,兵力也不会少。骥昆极为聪明,这种情况下不会冒然逆势强攻。如此,是以较小的代价让他们知难而退。若是走了水路,反而会因长驱直入滋生骄傲情绪,因胜恋战陷得更深。”
云歌微微松开紧咬的下唇。
“如果他真的战死,你会心痛吗?”孟珏忽然抬目问道。
云歌不知如何作答,只低头不语。孟珏轻锁眉头望着她。帐中一时寂寂。
许久,云歌又道:“节若姑姑骨卜所得,也是你授意的吧?她在先零德高望众,你是怎么令她听命于你的?”
孟珏一时没有回答,只踱到帐角从一堆药草中拣了几样出来,又步回帐口,才开口对云歌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与人与己都算是件善事。你本就不该回来。我会尽快想办法将你送走。这等局面决计容不下一点犹疑优柔。现在我要去跖勒的帐中了,耽搁得太久恐怕令人起疑。”孟珏说罢,也不管云歌已经气得面色通红,掀开帐帘扬长而去。
即便孟珏说骥昆他们会知难而退,云歌心中仍是忐忑。她独自站在帐中发了一会儿呆。恰有先零伤卒前来医帐中求治,云歌见那人伤口化脓,孟珏又不在帐中,便动手为他换药包扎。悬壶不问敌我,凭的是父母仁心,这是医者的胸怀,可是云歌觉得自己只是为了心中的一点平静。
求医的伤者来了一个又一个,直到日已西沉。孟珏回到医帐,看见云歌还在帐中,疲惫满面,手沾血污。他无言看了她许久,才道:“他们今夜偷袭,当会在明日午时前归来,到时定然会有伤兵。你若实在觉得不安,今夜回帐中好好休息,明日再来这里。”
云歌起身点头,向帐外走去。经过孟珏身边时,他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下午你还没有回答我,如果他战死,你会心痛吗?”
云歌咬着下唇推开他的手臂,快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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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时差睡不着,爬起来把临走前没写完的写完了。骥昆起疑的事上有点bug,我已对103章的相应部分进行了微调,原来有点用力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