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依然是狼藉一片,只是院子正中有块焦黑的灼痕,似乎是方才烧过什么,空气里弥散着药材燃烧的味道。
苏白石进门后,立时让身子无恙的趟子手把草头乌的解药按方煎煮,这才转过头来详细的问起方才的事情。
人都还安好,院子里有蛇盘踞的时候,鼎叔似乎想起过淮河之前在生药铺里进了一批雄黄跟冰片,这才找出来急用。
方欢那小子虽然是病病歪歪,却也不安分,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报讯用的火流星出来,拆了药信,混着雄黄冰片装在一个小坛子里,远远地拋进了蛇群,火药激发,药材四散。这才将蛇群驱赶出了军驿。
人都没事,方才吓晕过去的人也都缓缓醒来,居然没有人被蛇咬伤,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解药这时也已经备好,众人喝了解药,不一刻都已缓过神来,不再下痢,这才让苏白石送了口气。
这趟镖太过坎坷,诸事不顺,又有这种没头没脑的事情出现,众人均是提心吊胆,都暗地里求神拜鬼的祈求不要再出什么岔子才好。
镖行一行人在军驿里休息了一日,待得众人稍稍回复了元气,便立时上路,直奔青州。夜不打尖,昼不入宿,所有的人马轮班的在大车上休息,脚下一步不停,只两天半就进了青州府。
这个时候,所有人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地。
青州府这么大的地界里自然还是有悦来客栈,这次靖远镖局的一行人出了大价钱,包了三进的大院子,挤挤插插的都住了进来,连骡马牲口都圈在院子里的马厩里,不敢交给外人照应。
等众人安顿下来,苏白石便唤来几位镖师,四下里发帖子,商议请人来验镖。
这原是不合规矩的,钱货不两讫,镖师不看红货也是行规,毕竟财帛动人心,若是有人串通内外,丢了镖是小,坏了招牌名声,在这行里可就没法混了。
所以为了这口不算安稳但还算报酬丰厚的差事,镖师们也都很自觉的不去打听要保的是什么镖,也很忌讳他人打听,极为抱团警觉。
但这一次实在是惊险,若是红货里真有黑苗要的东西,不搜检出来,留着必然是祸患,所以苏白石便找了前来收货的掌柜、青州如意坊当铺的大朝奉、本地牙行的中人,保甲和青州府衙里的书案,一齐做个见证,请开了红货的封条。
四五个走过巴蜀夜郎苗山的镖师,都背着手上前,一件件的看由中人从匣子里拿出的珠宝玉饰,这也是规矩——可以看,但不能过手。
范渔也是走过巴蜀之地的人,早在家道未落之前,他也曾游学多地,算是秀才里见多识广的人物。
这些珠翠金玉都是江南样式,宫花彩绢胭脂水粉也并无不妥,只是在几个文玩雅物里,有些几位镖师看不好的东西。
众人商议了几句,这才让苏白石请了如意坊的老朝奉上前掌眼。
这朝奉大约年过花甲,一身赭色富贵团花的员外服,头上只是用一根木簪簪住白发,却是鹤发童颜,眼光温润,那气度竟似是久居人上的官员,混不类商贾中人蝇营狗苟,一团和气的样子。
此人只是扫了一样分拣出来的东西,微微点点头,就看向那几个镖师也说不好的文玩雅物。
也就是一眼,他便伸手指向了一块蜜蜡样的物事,点了点,也再不说话,扭头便出了书房。
说走便走,这人也是一个奇人——众人此时的眼睛都转过来,往那块蜜蜡上观瞧。
这块拳头大小的蜜蜡也算是很难得的,通体蜡黄,有如鸡油冻一般滑润,却又没有什么瑕疵,显然是有前人细细的琢磨过,又把玩了很久。
但这…真的是苗人要的东西吗?
莫腾跟鼎叔对了名录,这块蜜蜡确实是过了明路,并非什么贼赃,乃是从姑苏当铺里收上来的死当,同批来的还有家用的牙雕屏风、羊脂玉的纸镇等等,显然是书香世家的雅物,都是从一个爱逛窑子的破落户手里收上来的,来历也明明白白,都是他家里的东西。
“若真是他家的,为何苗人不去姑苏找这个败家子拿?总比在官道上对镖行下手更容易些吧?”苏白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带着手套,细细的端详着这块蜜蜡。
本朝太祖雅好青翡白玉,上行下效,故而好玉一方难求,像蜜蜡这等宝石,便往往做不出什么好价钱来。所以,在这批红货里,这块蜜蜡也算是很不起眼的一幢物事,根本什么人在意。
范渔盯着那蜜蜡,皱眉想了想,走近几步,低声对苏白石说道:“少镖头,这东西在下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苏白石闻听这话,登时站了起来,将这块蜜蜡递向了范渔。
这块蜜蜡极为温润,在苏白石的手里熠熠的闪着光。范渔却是不敢用手接,也是从腰囊里抻出张麂皮趁着,又戴上了鹿皮手套,这才仔细的打量了一番。
“果然…..“他回头看了一眼,肯定的说道:“这是虫珀,不是蜜蜡。”
“虫珀?怎么可能?”周围的几人顿时喊了起来:“是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啊,你个穷酸真的能分清蜜蜡跟琥珀吗?”底下纷纷传来嗤笑的声音。
并没有搭理这些话语,范渔看向苏白石,低声的又说了几句,苏白石先是皱眉,而后终于是点了下头。
于是,范渔便用麂皮把整个蜜蜡包好,用绳子扎住口,手里微微一用力,只听得几声细碎的声响,竟然把这蜜蜡生生捏碎了!
周围的人看到了,均是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只见范渔将麂皮打开,抖落了里头的碎屑,露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剔透的褐色宝石来。
果然是琥珀!
这块琥珀正中,镶嵌着一只扭曲的虫豸,看摸样决然不似善类,斑纹扭曲,爪牙狰狞,像是天牛一属,两根长长的触须,伸长着,却是一直贴到了琥珀的表皮上。
这便是虫珀。
一旁的莫腾正准备伸手接过,却被范渔一个转身闪过,他正要发作,却听范渔说道:“莫师傅小心,这虫是活的,万望你戴上手套才能拿住。”
“活的?”连方才想伸手接过的苏白石都是一惊,这虫珀里的虫子,怎么能是活的?
“这是什么虫豸?“莫腾上前一步,细细的打量着这琥珀。
“在下曾在巴蜀之地游学,听人讲过这种叫虫珀的物事。原是琥珀形成时的虫豸被困入其中,只是这虫豸本身都是异种,又或是未能全部封住,便有这些异种虫豸化出胶来,形成外壳封住琥珀,变得跟寻常的蜜蜡绝无二样。道听途说也罢,人说这样的外壳就好似棺材,封住琥珀和虫豸,乃是为了保留这虫豸的一线生机,故而这些虫珀若是有这层蜜蜡,泰半里头困住的是凶猛又长寿的异种,更有可能是活的,所以大家务必要谨慎。“范渔平日里话并不多,但此刻侃侃而谈,倒不像是镖行中的武人,反而像是教书的先生一般,传道授业,风度翩翩。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苏白石这时绝不吝惜自己的称赞,镖局中有人有如此的眼光见识,的确是极有光彩的事情,更何况,若是确认了这物事是黑苗要的东西,交出去也算是脱了干系,省得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会遇到什么不测。
”只是现下如何处置这虫珀?“鼎叔问了一句,却是人老胆虚,对上这种神怪之属的东西,谁也不敢太靠前。
“原样用蜂蜡封起来就是,不妨事。“范渔将虫珀还给了苏白石,抖了抖麂皮,褪下手套,这才稳稳当当的坐下,拿起茶盅喝了一口。
此时的他,才显出几分读书人的风范,有点运筹帷幄又云淡风轻的样子,让旁人看来,很是有些佩服。
这一番折腾,倒让靖远镖局的人心彻底安定下来,只等着与此地各个商号交接完成,便能松乏几日。
可苏白石这几日里身心俱疲,虽然都转危为安,但留下了这虫珀的尾巴,心里还是不能全然的放心,忽的念及前几天苗山蛊母施以援手,此次再入青州,来的紧急忙乱,竟然并未想起回礼相谢,已是极不妥当,正是应该亲自上门谢恩,也正好问问这虫珀的事情。
事不宜迟,苏白石叫上莫腾,又想了想,连带着把范渔也带着,策马出了客栈。
此时又是黄昏,正如同那天夜里他与莫腾夜探西坊的情形,街面上甚是热闹,人来人往,他们几人也正好信马由缰,享受下青州府的繁华景象。
不多时,正好就转到了西坊正门。
通传过后不多时,苏白石就见到,还是那个浑身银饰的苗女向他们几人走来,银铃一路碎响,身后一片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