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手下,都养了一帮什么样的大臣?”御书房中,皇帝扔下手中的奏章,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发怒,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堂下四名大臣跪成了两排,这四人是全大隋官阶最高、权力最大的官员,举凡社稷大事,皇帝都要向他们征询意见。
“太医院七百多名御医,号称是全天下最好的医师,却连皇后的病根也瞧不出来。你们三省会同刑部,带着朕的圣旨亲查这两名进京告御状的士兵被杀一案,居然写了这么长的一封奏折告诉朕这是一桩无头悬案,你们是想让天下臣民都看朕的笑话吗?”
四名大臣一起拜伏在地,口称“臣有罪”,毕竟久经官场,比起当日被皇帝训斥的太医们还是镇定多了。
皇帝有些气短,抚了抚胸口,一旁的老太监见到,立刻端起书桌上的茶杯,跪着呈给了皇帝。皇帝接过茶杯喝了几天,脸色愈发阴沉,向第一排三名大臣最中间的一人问道:“高颎,你们是打算就拿这本奏章来糊弄朕?”
管辖尚书省的尚书令高颎又磕了个头,这才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陛下,臣等无能,确实没能查到杀害这两个士兵的凶手,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皇帝抬起了眼睛,道:“哦?那你们查到什么了?”
高颎道:“这件案子,三省与陛下的想法是一致的,杀人灭口的痕迹过于明显,反而排除了太子殿下的嫌疑。起初风声传到京城时,朝野之中虽有议论,但想黄维定将军向来治军严谨,又有太子管束,这消息多半应当是谣言。”
“可杀人案发生之后,内史省向两名从西南调回京城任职的官员问话时,却问出了一些名堂,只怕这贪墨案中内有玄虚。”
尚书、内史、门下三省是大隋最高的权力机构,其中尚书省统领六部,又是三省之首。三省直接由皇帝领导,太子和晋王既不能,也不敢拉拢三省长官,因此皇帝直接指派三省彻查这桩杀人案,为的就是公正严明,不偏不倚。
皇帝起初也对贪墨一事将信将疑,听了高颎的话,不由眉头一皱,向跪在高颎左边的大臣问道:“徐怀德,你问到什么了。”
内史令徐怀德答道:“陛下,臣奉旨查办御状一案,第一件事想到的便是先查查黄维定将军贪墨一事是否属实。恰巧臣得知国子监有两名挂着闲职的官员曾任职西南,和黄将军共过事,便找来这两人查问。”
“这两名官员不敢明言,但是言语之间的意思明白得很,黄将军不仅贪,而且贪得胆大妄为,贪得目无王法,将西南一带的地方官或用手腕威胁,或用金钱贿赂,全部拉拢到自己身边,同流合污。”
“这两人不齿黄将军的做法,不愿与之为伍,这才多方疏通打点,宁愿调回京城挂个闲职,也不愿继续留在西南。”
皇帝勃然大怒:“竟有此事?黄维定好大的胆子,朕若是不查他,再过几年,他怕是要在西南造反了!”转念又问道:“那两个官员是谁,既然不齿黄维定的行径,为什么到了京城不上本揭发?”
徐怀德并没有回答皇帝的问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迟疑道:“陛下……”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恍然道:“是了是了,黄维定是太子的人,他们两个小小的国子监文官,怎么敢公然得罪太子?”想起太子,皇帝又是气往上涌,先前皇后染病不来探望的不孝之罪还没过去,这会儿又出了个贪污案,皇帝牵动怒气,一下子咳嗽了起来,边咳边骂道:“这个逆子,真是无法无天了,竟敢包庇下属贪赃枉法,他这个太子怕是不想做了。”
皇帝此言一出,御书房内的众人都是心头一跳,众侍女和太监慌忙跪下,连带着三省长官也暗暗心惊。要知道历朝以来,废立太子都干系重大,牵动朝局,除非皇帝已经下定决心,否则即使心中对太子再不满,也不会稍露一丝废立之意。如今圣上御口出了此言,只怕朝中又将掀起一番风波了。
刚刚端茶的老太监连连给皇帝捶背顺气,低声道:“圣上息怒,请保重龙体。此事关联重大,想来太子也不敢轻易包庇,多半太子不知其中内情。”
皇帝道:“一派胡言,你懂什么?右武卫府十万人马,每年要多少粮饷?要是没有太子默许,他黄维定一个武将敢打粮饷的主意?”
老太监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言。
皇帝顺了顺气,又问道:“徐怀德,你这件差事办得不错。这两名文官现下还在国子监挂职?”
徐怀德道:“谢陛下夸奖,这两人目前仍在国子监。”
皇帝道:“高颎,你让吏部先把这两人调到刑部,协助调查黄维定的案子,等结案之后再论功封赏。”
高颎和跪在第二排的刑部尚书魏清一起俯身接旨。皇帝想了想,又道:“林尧,你多派几名千牛卫去暗中保护这两人,这两人既是证人,又查此案,只怕有些人会对他们不利。”
一年多以前还是千牛卫都统的林尧,如今已经升任门下省侍中,统领禁军的同时也有了和尚书、内史二省一同议政的资格。升迁如此之快,林尧也同时引起了太子和晋王双方的注意。
高颎待皇帝说完,又奏道:“陛下,御状一案臣还查到了些东西。”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高颎继续说下去。
高颎道:“陛下起初疑心晋王,召晋王入宫问话。但三省和刑部查了这一个多月,却始终查不到晋王的头上。刑部查到的证据固然与晋王无关,门下省林侍中也觉得不是晋王所为。”
皇帝“哦?”了一声,问道:“林尧,你怎么知道不是晋王做的?”
林尧道:“回圣上,臣习过几年武艺,知道江湖中杀人的门道。清化郡府尹把那两名士兵的尸体送到刑部后,臣带着仵作去验过尸体,发现了两处疑点。”
“第一,这两名士兵虽然武艺粗陋,但是长年军中操练,又在西南苦寒之地打磨,身体颇为健壮,也有些格斗之技的底子,寻常的侍卫和兵将若想击杀这两人,也要费一番周折。”
“但是据案发客栈掌柜的证词,当晚客栈生意冷清,只有三户客人,他们晚上并没有听到什么异动。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在数招之内毙命,连呼喊的机会也没有,行凶之人定然身手不差。”
“臣查了一下,晋王身负武功,身手不凡,颇以自己的武艺为荣,因此特意没有选拔武功高强之人做府中侍卫。晋王的手下没有这般身手的侍卫,晋王也不可能自降身份去行偷袭刺杀之事,因此这一条便将晋王的嫌疑排除了大半。”
“第二,两名士兵身上虽然有几处刀伤,但经仵作查验,二人实则是死于一种叫做‘摧心草’的剧毒,这是江湖上一种常见的毒药。臣在二人身上发现两处细小的伤口,是暗器所伤,‘摧心草’之毒便是涂在暗器上进入二人体内的。虽然暗器被凶手取走,仵作还是从伤口处验出毒素。咱们大隋的侍卫兵将鲜有用暗器的,所以这凶手应当是个江湖人士。”
“故依臣所见,这两人应当是被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用暗器所杀,而晋王殿下手中没有江湖势力,所以凶手应当与晋王无关。”
皇帝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么说来,朕倒是错怪晋王了。魏清,你说说,刑部有什么发现?”
刑部尚书魏清比高颎和徐怀德年轻不少,但也是一般的精明能干,见皇帝问话,答道:“臣奉旨查案,查出几条证据确实能证明晋王清白。”
“第一,据御史台回报,这几个月因为皇后娘娘的病,晋王殿下无暇顾及其他事务,他手下也没有人出过大兴城。”
“第二,晋王掌管的四卫兵马近来也没有调动,所有登记在册的府兵和将领都没有出过营门。”
皇帝听完了三省和刑部的汇报,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才忽然想到一事,问道:“朕记得太子少傅刘远明出身江湖,武艺高强,而且似乎在江湖中颇有名望。”
堂下跪着的四人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林尧答道:“圣上明察秋毫,刘大人确实是出身江湖,身负绝世武功。但是刘大人政务操劳,染上了疾病,已经将近半年没有出过东宫了。而且刘大人素来不愿家人和同门卷入朝政,江南刘家在江湖中又是赫赫有名,不至于做这暗中刺杀的卑劣行径。”
皇帝心中自然也有分寸,刘远明辅佐太子,他的才智皇帝是清楚的,断不会做这种引火烧身,暴露太子的愚蠢之事。
只是皇帝终究没有想到自己还是上了刘远明的当,这一赌,刘远明是赌赢了。
既然不是太子,也不是晋王,这件案子背后自然有另一股潜藏在暗处的势力在操纵。皇帝最担心的已经不是贪墨案和眼前的这桩杀人案,而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这第三方势力。
对储君之位的争夺,自古以来都是惨烈无比,太子和晋王的争斗也是如此。只是不管这两人如何争斗,他们总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皇帝也正好借此平衡各方的势力。
可是这忽然冒出的新势力完全出乎皇帝的意料之外,只杀了两个小小的士兵,就同时影响了太子和晋王双方。皇帝的十八个儿子中,除了太子和晋王,其余皇子的才干和实力都不足以争夺嫡位,皇帝一时之间竟也判断不出这股势力究竟是谁在操控。
在皇帝看来,新出现的势力隐身在黑暗之中,脱出自己的掌握,又对至尊之位虎视眈眈,这不得不令他觉得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皇帝心中虽然焦躁,面上并没有丝毫慌乱,仍然气定神闲地道:“既然没什么证据指向晋王,那他的事就暂且放下,让御史台多加监管便是了。”说到这里,皇帝忽然龙颜一肃。
“高颎,徐怀德,林尧,魏清听旨。御状原告被杀一案,事关重大,着三省会同刑部继续彻查此案,朕予你们特权,可以调动京中、地方一切官员府衙乃至公侯王亲协助调查。再给你们三个月,务必查出此案真凶和背后主使之人。”
四名大臣背上同时冒出一阵冷汗,伏地接旨。
调动大权可不是随意就给的,能得到这样的权力,说明皇帝对此案十分重视,若是限期之内不能破案,皇帝恐怕不能轻饶四人。
皇帝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另外,你们四个回去商议一下,举荐出一个人来查黄维定的贪墨案。黄维定长年征战,手上又有大军,三省和刑部怕是压不住他,太子和晋王又不方便插手这个案子,得找个镇得住的人去查。”
四名大臣又俯首接旨,皇帝这才让他们跪安。
这四名高官出了御书房,不约而同的露出愁苦的脸色。
徐怀德的年纪最大,这会儿一愁,脸上的皱纹如同老树的年轮一般密密麻麻。
“三位大人,圣上交代的这两件事,你们怎么看?”
高颎老成持重,没有立刻回答,他身后的魏清苦着一张脸,道:“第二件倒还罢了,第一件委实是不好办。这案子做得干净至极,咱们已经查了两三个月,还是茫无头绪,陛下这不是为难我们么。”
林尧轻轻咳嗽了一声,魏清自知失言,赶紧四处看了看。林尧低声道:“不管好不好查,既然圣旨已经下了,咱们就必须得查。三位大人也不必担心,如果真的查不出什么,咱们便向高人求助就是了。”
高颎道:“高人?林大人的意思是……”
林尧笑道:“咱们四个虽然官位高,但庙堂之上,草莽之中,有的是比咱们才智高绝、眼线广布的人。既然陛下给了咱们调动大权,咱们也不妨去麻烦麻烦这些高人。”
林尧一语点醒其他三个大臣,三人心中的石头稍稍放下了一点,纷纷点头称是,又商议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
大兴城的冬天颇为寒冷,即使不下雪,凛冽的寒风也让人不愿出门。
刚踏出房门,迎面吹来的冷风便如同刀子一般割在身上,让刘远明不禁打了个寒颤。
刘远明的病去不了根本,一直没有痊愈,虽然偶见好转,但是大部分时间仍然卧病在床,每天强撑着上朝面圣。皇帝爱才,特准他下朝之后回家静养,一应公事都交由同僚处理。
只不过这会儿刚结束思过的太子又急得头顶冒了青烟,派人硬把他从病榻上拖了起来。
想起曾经自己数九寒冬独立风雪的气派,刘远明又低头瞧了瞧冻得通红的手,自嘲地笑了一下,心想这病怕是永远都好不了。
太子烦心的自然是黄维定的贪墨案,刘远明早就料到了,这会儿看着太子涨红的脸,他倒是不急不忙,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来服了下去。
“刘大人,刘先生,本宫都快急死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殿下急什么呢?黄将军贪墨军饷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京城,陛下迟早要查的,咱们已经安排了计划,不用担心。”
“这个我自然知道。可谁知道这中间忽然冒出两个国子监的文官,把黄维定的案子给坐实了,父皇当着三省主官的面连废太子的话都说了,本宫怎能不急?”
刘远明看了太子一眼,道:“陛下日间刚刚召三省和刑部进宫议事,殿下晚间就能知道他们商议的内容,消息也真够灵通。”
“本宫和晋王在宫中都有耳目,这点消息自然是能探到的。”
“在宫中有耳目?殿下是在监视什么吗?”
太子脸色一变,道:“刘先生说的哪里话,本宫怎么敢监视宫廷?宫中的耳目只是为了及时得到消息,方便本宫辅佐父皇处理政务罢了。”
“既然殿下有耳目,应当知道圣上这些日子对殿下的不满并不是源于黄将军的案子。”
太子呆了一下,道:“不是黄维定的案子,那是什么?”
刘远明叹了口气,心中暗暗对太子的愚笨有了些鄙夷之心。
“殿下近来可有进宫探望皇后?”
太子点了点头,道:“自从知道母后凤体抱恙,本宫也去探望过几次。”
“探望过几次?圣上恼怒的,一直是殿下专宠云昭训娘娘,连皇后有恙也置若罔闻。臣听说晋王殿下可是天天守在仁寿宫外,头发都急白了不少,两相比较,圣上对殿下的失望之情自然与日俱增。”
“这……这……刘大人怎么不早些提醒本宫?”
“臣没有提醒殿下么?”
太子细细一想,似乎刘远明确实数次进谏,要他多进宫探望皇后。不仅刘远明,他党系中的其他大臣也屡有进言,只是他自己沉迷云青蘅的美貌不能自拔,充耳不闻罢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父皇已经有了废立之言,本宫该如何是好?”
“废立太子乃是大事,纵然是圣上,也不可能一句话就废了殿下。咱们的皇上戎马出身,如今也还带着些军人的铁血性格,盛怒之下脱口而出说些什么,做臣子的自然揣测不到,事后也不会当真。只是殿下如果还是我行我素,圣上就不止是说一两句这么简单了。”
太子惊出一身冷汗,道:“那本宫如今应该怎么办?现在进宫请安还来得及吗?”
“事后诸葛,当然没什么效果。不过臣听说今日有御医进东宫,怕是昭训娘娘有喜了吧?”说这话的时候,刘远明心中又是一阵剧痛,胸口翻涌,险些吐出血来。
太子点了点头,道:“刘大人料的不错,昭训确实有了身孕。”
刘远明双手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楠木的扶手被他生生捏得变了形,直到太子催促,他才回过神来。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的刘远明道:“殿下和太子妃成婚多年,一直未给陛下生下一两个皇孙,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龙种,就算不是太子妃怀上的,对陛下和皇后而言,也是一桩喜事。”
“殿下明日一早便可进宫探望皇后,然后向圣上报喜。依臣愚见,陛下虽然进来对殿下有诸多不满,但是有这么一桩喜事,想来圣上也不会多责备殿下了。”
太子连连点头,终于坐了下来,道:“刘大人此言甚是。只是贪墨一案,又当如何处理?”
刘远明用袖子遮住了被自己捏坏的扶手,道:“黄将军的案子仍在计划之中,调查御状杀人案耽搁了几个月的功夫,臣想黄将军那边也应该早就做好了准备,不知殿下还担心什么?”
太子凑近刘远明,压低声音把内史令徐怀德查到的事情向刘远明说了。
刘远明微微皱起眉头,道:“忽然冒出来的这两个国子监文官,臣倒是始料未及,难怪陛下也要清查此案了。”
“不过殿下也不必担心,这两个文官的证言不足以让三省和刑部结案。咱们既然已经做好准备,不管陛下派谁去查,总是查不出什么的,最后这案子也终究是不了了之,圣上顶多责骂您两句,不会有什么大事。”
听刘远明这么说,太子这才定下心来,笑道:“刘大人一番话就解了本宫心中的不安,有刘大人这样的臂膀,真是本宫的福分。”
面对太子的赞誉,刘远明回了一礼,心中又翻起汹涌的波涛。
真的是您太子殿下的福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