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摇着硕大的风帆在温暖的春风中航行,从关中来到了江南,春意渐融,杨广也换下厚重的龙袍,穿上轻薄的金丝绣龙黄绸褂。
一声长长的号子在空气中划过,正半躺在龙舟行宫里享受着萧皇后和昭容夫人侍奉的杨广睁开眼睛,咬了一口萧氏递来的梨,向行宫外喊道:“蔡奉,是不是到了?”
蔡奉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陛下,咱们已经到江都啦!”
杨广向着萧皇后微微一笑,道:“皇后,带朕好好看看你们江南的美景。”萧皇后也报以微笑,和昭容夫人一起扶起杨广。
走出行宫,和煦的暖风夹杂着淡淡的花草清香扑鼻而来,杨广闭着眼睛微微一嗅,赞道:“果然好地方!”
萧皇后抿嘴一笑:“陛下,您还没睁眼瞧一瞧就夸了起来,江都这小地方可有点承受不起。”
杨广这才睁开眼睛,挽着萧皇后的手四处打量起来。
随行的船队中已有八艘大船先行停泊,船上的千牛卫早已下船列队,龙舟此时收起风帆,正在纤夫的拉扯下缓缓靠岸。
江都知府和当地各级官员得了消息,早跪在岸边接驾。杨广的目光越过他们,瞧向岸上的景色,只见芳树挺拔,百花盛放,轻柔的春风拂过毛毯一般的草地,将悠悠青草吹起一圈圈涟漪,当真是秀美温婉。
平阳公主的小脑袋从杨广身后伸了出来,眼中仿佛放出光来,连声道:“好美!好美!”
萧皇后笑着摸了摸平阳公主的头,道:“江都城的美景多着呢,等上了岸,母后亲自带你和你的母妃去赏美景。”
平阳公主吐了吐舌头,道:“多谢母后。”
杨广也笑了:“皇后真是偏心,你要把朕抛下吗?”
萧皇后挽起杨广的手:“陛下这是说哪里话,臣妾当然要侍候陛下赏遍江南美景。”
杨广哈哈大笑,心情十分愉悦,转头对蔡奉道:“如此美景,想必文人心中都有感慨,让十甲士子每人写一篇文章,夸一夸这秀美的江都。”
蔡奉低头领旨,对身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飞一般跑下去传旨。杨广忽然想起什么,又问蔡奉道:“蔡奉,那些士子们没有什么议论吧?”
杨广问的是士子们关于殿试排名的议论。龙舟殿试几天之后,皇帝就公布了士子的名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十甲的排序和众人的预期极不相符,状元和榜眼是两名文章平平毫无亮点的士子。
此前国子监和吏部公认才学最高的两位士子,会试排名前两位的相和与齐遥光本被认为是殿试状元的有力竞争者。没想到放榜之后相和位居探花,齐遥光则是十甲最末位,许多朝臣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其中的关节,只有杨林、蔡奉这样参与了龙舟殿试的人才能了解。相和相貌奇丑,杨广很是厌恶,给他个探花已经算是礼敬贤士,至于公然顶撞杨广的齐遥光,更是只有垫底的份了。
蔡奉明白杨广的意思,笑道:“圣上殿试,亲赐功名,那是天大的尊荣,他们还能有什么议论?”蔡奉没敢说实话。放榜之后不单十甲,连随驾的大臣暗中都有议论,觉得名次有失公允,齐遥光大为恼怒,多次公然评论此事,若不是有十甲学子拉着,他早就要来找杨广理论了。
相和比齐遥光也好不到哪去,虽说有个探花的功名,但他对状元和榜眼都不服气。不过他为人机敏圆滑,知道分寸,没有像齐遥光那样公开议论,只是整天铁青着脸,弄得状元和榜眼天天躲着他。
龙舟终于靠岸,船体与岸边的岩石相碰,猛地抖了一下。平阳公主只顾着欣赏岸上美景,没有注意脚下,被震得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
杨广抽了抽脸上的肌肉,微露不悦。
步下龙舟,江都地方官员一齐来见驾,杨广只摆了摆手,并未理睬,而是转向蔡奉,问道:“拉船的纤夫是京里带来的还是江都本地的?”
蔡奉答道:“洛阳城从前少有水路,自然也没有纤夫,这些纤夫都是江都本地征调的。”
江都官员没得圣旨,不敢平身,仍然跪在地上,打头的是江都知府,他听杨广下船之后第一句话问的居然是纤夫,心中暗暗有些惊疑。
杨广回头瞧了瞧收好缆绳正准备退下的纤夫,向杨林看了一眼,杨林会意,将手一挥,千牛卫涌上,刀斧齐出,押住了拉船的纤夫。
江都知府大吃一惊,跪行两步俯身道:“陛下,不知这些纤夫犯了什么罪,惹得陛下如此震怒?”
知府倒不是真的体恤这些纤夫,只是这些纤夫是自己地方上的人,若是他们犯了什么过错,自己这个一方父母官免不了受到牵连。
杨广瞄了江都知府一眼,道:“这些纤夫拉船不稳,靠岸时龙舟震动,惊了平阳公主的凤驾,你说有没有罪?”
江都知府背上出了一层冷汗,道:“陛下有所不知,河上拉船本就是如此,平日里船只靠岸都有些震动。”
杨广此前从未坐过船,不知道行船事宜,听了这话怒道:“一派胡言,平日行船也就罢了,朕的龙舟岂能和民间船只一样?这些人惊了公主的驾,是死罪!”
此言一出,纤夫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哭喊,知府还没来得及说话,平阳公主已经忍不住插嘴道:“父皇,女儿没事,您别怪这些人了。我瞧这些人都是劳苦百姓,也挺不容易的,还是饶了他们吧。”
杨广没有理睬平阳公主,平阳公主还要再说,萧皇后和昭容夫人同时拉了她一把,把她挡在身后。
杨林挥了挥手,千牛卫将纤夫都拉了下去,江都知府面如土色,体似筛糠,伏在地上不停求饶。杨广道:“不必害怕,你虽有罪,但还不至死。”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过连选纤夫都选不好,朕瞧你这个知府也不必当了。”
杨广话音刚落,已有侍卫上前摘了江都知府的官帽,知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了一辈子的官,会因为纤夫拉船这样的事情被罢免官职,一时间心气郁结,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杨广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太大影响,随即乘上龙辇,在萧皇后的讲解下一路游览,向行宫行去。
江都行宫建在瘦西湖畔,这瘦西湖和杭州西湖齐名,风景秀丽婉约,波光映日潾潾,杨广绕湖而游,龙颜大悦。
入夜时分,杨广兴致仍然不减,在行宫中摆下酒宴,赏起瘦西湖夜景。夜间的瘦西湖荷聚叶拢,蛙虫和鸣,点点波光映着白霜般的月色,让杨广感觉如同置身瑶台仙境。
扬州是闻名天下的烟花风流之地,来到这里,欣赏一番江南笙乐自然是免不了的。
少顷,牙板轻响,笙摇琴动,舞女湖蓝色的水袖随风而摆,仿佛将瘦西湖的湖水绕在了臂上。
水袖柔婉,已有几分醉意的杨广心神动荡,握住萧皇后和昭容夫人的手。忽然,两排水袖向天一挥,舞女们款起身形向两侧散开,让出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身形曼妙,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皓月般的眼睛,含着比瘦西湖湖水还要温婉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观众,只这一眼,杨广就不自觉地直起身子,视线再也离不开这名女子。
女子轻轻福了一礼,手中拿起一只白瓷小碟和一根银筷子,用拇指和无名指夹住小碟,又用同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筷子,轻轻敲击了一下,碟箸轻碰,发出一声清婉温柔的脆响。
萧皇后附在杨广耳边道:“陛下,这是江都戏曲中的绝活‘敲瓦碟’,只用一只碟子,一根筷子和一只手就能伴奏。”杨广听到萧皇后在说话,但心思全部放在眼前女子的身上,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皇后究竟在说什么。
轻纱覆盖下看不到女子的面容,却能听到女子的声音悠悠婉婉地飘了出来。
“茉莉花,茉莉花,庭放百花难胜她;
奴有心采一朵戴,却怕他年芽不发。
金银花,金银花,花开好比勾儿芽;
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将奴骂。
玫瑰花,玫瑰花,花开碗呀碗口大;
奴有心采一朵戴,只怕刺儿把手扎。”
女子唱的是江都清曲《鲜花调》①,又叫《双叠翠》,是江都、京口、江宁(今江苏省南京市)一带民间流传甚广的一种小曲。曲子没有丝竹伴奏,只靠歌者的一只瓦碟和轻快的唱腔打动人心,这女子唱得尤为悦耳,让听者觉得仿佛置身江南少女粉色的闺阁之中,闺房主人的一颦一笑都透着温馨与可人,牵动听者的心。
久在三秦之地的杨广何时体会过这种江南水乡的甜蜜情致?一曲已经终了,他仍然呆呆地坐在龙榻上,双目出神地看着唱曲的女子。
萧皇后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皇上,臣妾不善曲乐,进宫这么多年都没给您唱过江都的清曲,你若是喜欢,把这位姑娘带回京去便是。”
一旁的昭容夫人也附和道:“是啊皇上,这姑娘唱得真是好极了,连臣妾都忍不住心驰神往。”
杨广这才回过神来,一双眼睛仍然盯着唱曲的女子不放:“是啊,她唱得极好,咱们京城的乐府虽然有不少乐工唱师,可没有哪个能唱得这般细腻欢快。昭容,朕记得你年轻时在乐府里也是头一号的乐师,和这位姑娘比起来如何?”
昭容夫人笑道:“陛下,臣妾只是粗通乐理,哪里比得上这位姑娘明快温软的唱腔?”
杨广眯起眼睛道:“昭容夫人也太谦虚了,朕听过你唱的曲子,那可真是……”似乎是一时没有想到合适的形容,杨广略略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只可惜后来再没听你唱过。”
这句话使得昭容夫人想起了往事。她没有接话,看着瘦西湖中倒映着的一轮明月,悠悠的年华如同蜻蜓一般在明镜般的湖面点过,已经消失的豆蔻时光伴着一袭翩然白衣,明明是没有实质的思绪,却搅乱了眼前的一池明月。
杨广没有在意昭容夫人的神情,眼中忽然放出光芒,道:“昭容,朕有二十年没有听过你的曲子了,今夜月圆风清,良宵待露,你也为朕唱上一曲如何?”
昭容夫人用浅浅的笑容藏住满心深沉的思绪,道:“臣妾遵命,不过二十年没唱,技艺生疏了不少,要是唱得不好还请陛下恕罪。”
杨广抚掌大笑,道:“我的昭容夫人怎么会唱得不好?”
昭容夫人款步走下龙榻,早有太监搬上瑶琴和圆凳。先前唱清曲的女子向昭容夫人施了一礼,昭容夫人微微颔首算作回礼。
女子正要退下,昭容夫人拉住了她,从她手中拿过瓦碟,学着她的模样用一只手夹住碟箸,轻轻敲击了两下,声音清澈悦耳。
昭容夫人放下瓦碟,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双手放到了琴上轻轻抚了起来,唱的是一曲汉乐府铙歌十八曲中的《上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