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遥光脱口道:“不行。”许长栋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不喜欢小梨吗?”
齐遥光呆了一呆,不知该怎么接许长栋的话。许长栋见好友发愣,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书,转身跳了起来,哄叫道:“齐遥光喜欢殷梨!齐遥光喜欢殷梨!”
周围的同学也一起哄闹起来,齐遥光有些恼火,追着许长栋道:“你别胡说!把书还我。”
两个好友一追一逃跑出门外,齐遥光抓住许长栋抢下了书,假装发怒道:“你以后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许长栋仍然笑嘻嘻的:“生什么气嘛,喜欢就喜欢,殷梨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喜欢她有什么过错了?圣人不是还说嘛……什么什么淑女,君子好什么来着。”
齐遥光白了他一眼,道:“那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生平日叫你多读些书,你都读到哪去了?”
许长栋指了指齐遥光的肚子:“都读到你肚子里去了。”
齐遥光又白了他一眼,收起书坐在书院前的台阶上,脸上忽然浮起忧虑的神色:“不知道小梨今天为什么没来,也没跟先生告假,她以前可是从来都不会缺课的。”
许长栋拍了拍他的肩膀:“皱什么眉头,你担心的话,放了课我随你一起去她家看看就是了。”
齐遥光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书院的大门却被人一把推开。两个好友抬头望去,只见殷梨满脸带泪,手足无措地站在了门前。
齐遥光和许长栋都吃了一惊,赶紧上去扶住殷梨,许长栋怒道:“小梨,谁欺负你了?我去替你出头。”说着两手一叉,挽起袖子。
齐遥光扯住许长栋,骂道:“你个野驴,就知道跟人打架。”转脸向着殷梨温言道:“小梨,怎么了?”
十二岁的殷梨是典型的江南碧玉,身材娇小,这么一哭更是楚楚可怜,惹人爱惜:“不是我……是我爹……我爹爹他……”
齐、许两名少年对望一眼,一齐问道:“殷伯伯?殷伯伯怎么了?你做错事他打你了?”
殷梨拼命忍着眼泪,摇了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齐遥光温言抚慰道:“小梨,别哭了,有话慢慢说,告诉我们究竟怎么了?”
许长栋则是满脸的不耐烦,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就知道哭哭哭,殷伯伯怎么你了你倒是说啊。”
殷梨抽泣了几下,在好友的安慰下渐渐稳住情绪,这才道:“爹从来不会打我,只是……只是今天一早就来了一队官兵,要带爹爹走,爹爹不肯,娘也不让,一直拉扯到现在,我心里没主意才来找你们的。”
齐、许二人大惊,连忙追问道:“官兵?官兵来抓殷伯伯?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看错了?”殷梨的父亲是个落第秀才,平日里为人温和,对他们这帮小辈也很好,要说他犯了法让官兵上门锁拿,齐遥光和许长栋是万万不信的。
殷梨摇了摇头,道:“我没看错,他们确实穿着官兵的衣服,手里还拿着府衙的公文。”
听了殷梨的话,本来甚是活泼的许长栋一下子呆住了,喃喃道:“官兵?抓殷伯伯?这……这……”
三人中齐遥光的年纪最长,也最快镇定下来,向二人道:“别想那么多,殷伯伯肯定没有犯法,咱们先去看看,官兵要是无故拿人或是栽赃陷害,咱们就跟他们理论。”
许长栋点了点头,道:“没错,我就不信了,光天化日还能强抓一个无罪的人。”
殷梨的家离书院不远,三个好友一会儿就到了家中,还没进门就听见殷梨母亲的哭喊,院门外果然站了几个身穿官兵服色的人。
两名官兵抓着殷梨的父亲往门外拖,殷梨的母亲披头散发,死死拽住殷父的袖子,一名打头的官兵正站在旁边不停喝骂。
许长栋见状,气往上涌,跑过去拦在殷父面前,向那领头的官兵大声道:“军爷,殷伯伯犯了什么罪?”殷梨忙跑到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小栋,他们可是官兵。”
领头的官兵见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不想与他计较,一把将许长栋推开,道:“小毛孩子搅和什么?给我让开。”
许长栋心里有气,按他平日里的脾气就要挽袖子动手,只不过眼前是一班成年人,又是官兵,他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没敢造次。
齐遥光走到院门前,向领头官兵行了一礼,道:“军爷有礼,晚生是这位殷伯伯的邻居,素来知道他奉公守法,不知今日他犯了什么罪过,要劳动军爷上门捉拿?”
领头官兵不耐烦起来,道:“去去去,有什么礼?小孩子懂什么?本军爷没空给你解释。”
齐遥光正色道:“军爷此言差矣,我大隋以礼治国,以法安邦,上有天子圣明教化,下有地方父母官明断秋毫。晚生虽然年少,但也受过圣人训诫,知道国家法度,若是不问情由,既无官府政令,又无确实证据,怎么能无故抓人?军爷是朝廷官员,更应恪守法纪,如此做法,岂不是视国法于无物?”
那领头官兵没想到眼前的少年词锋如此犀利,一时倒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愣了一会儿才道:“抓人?谁告诉你他犯法了?我们又不是来拿罪犯的。”
齐遥光也是一愣,道:“不是抓人?既然不是抓人,就更没有强行带走平民的道理了。”
领头官兵见齐遥光谈吐不凡,以为他是地方官员或是举人之后,反倒不敢造次,道:“也不是我们强行带走,只不过朝廷要征民夫,知府大人签了令,让我们下乡来带人而已。”
齐遥光问道:“征民夫?”官兵还没回答,殷母已经哭喊了出来:“他是来抓人去挖运河的!”
此言一出,齐遥光和许长栋都是大惊,许长栋又跳了起来,叫道:“挖运河?开什么玩笑?殷伯伯是个文人,怎么能去干那种活?”
领头的官兵耸了耸肩,道:“那种活怎么了?挖运河的民夫吃的是皇粮,比在家务农强得多了。”
齐遥光拦住许长栋,道:“军爷,你有所不知,我这位殷伯伯是个读书人,向来体弱多病,开凿运河那样的劳作只怕他承受不住。”
领头官兵看着齐遥光,心头有些焦躁,道:“那可不关我们的事,知府大人的公文写的清清楚楚,杭州城周边乡郡登记在册的成年劳力都要征用,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殷梨的眼睛已经哭得肿了起来,听到这话又落下泪来:“可是……可是我听说邻村已经有好几个人累死在挖运河的工地上了,我爹的身子……只怕……只怕他坚持不了几日。”
领头官兵脸色一变,斥道:“放肆!哪里传的谣言?挖运河的民夫在工地上吃得饱穿得暖,怎么可能累死?再胡说八道,小心知府治你的妖言惑众之罪。”
齐遥光当然知道官兵的话不能信。当朝皇帝杨广即位十余年,忽然想要巡游江南,因为沿途多山,不能行船,他竟下令开凿一条从皇城到江南的运河。圣旨一下,举国征募徭役,因为圣旨规定的期限很短,各地官员不敢怠慢,催着民夫日夜赶工,已经累死了很多挖河的苦力。
殷父身体病弱,要是真的被拉到河段上挖凿,只怕如殷梨所说,要不了几天就得一命呜呼。
齐遥光道:“军爷,开凿运河劳民伤财,为的只是君主一己私欲,恐怕有违为君之道。民间如今怨声载道,这运河万万不能再挖下去了。”
领头官兵失笑道:“你一个小毛孩子还敢评论皇上的是非?这些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将来要是有本事能当上大官,你自己去跟皇上说吧。”
齐遥光还想再说,领头官兵已经失了耐性,一把推开几个孩子,拽起殷父就走。殷家母女哭喊更甚,殷母死死拽着殷父,领头官兵恶狠狠地将殷母踢翻在地,骂道:“征集民夫是皇上的旨意,再敢阻挠,老子把你们全当乱民抓起来!”
这时殷父轻轻拍了拍殷母,低声道:“娘子,算了,自古民不与官斗,你就让我随他们去吧。挖河虽然累,我小心些也不至于送了性命。”说罢自行拿开殷母的手。
齐遥光忍耐不住,大叫道:“君主不体恤民情,这是大错!”跳起来就要硬拉官兵,被许长栋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官兵带走殷父。
殷母眼见夫君被带走,一口气缓不上来,顿时晕了过去。三个孩子手忙脚乱地把殷母抬进屋,放到床上安顿好,殷梨已经哭干了眼泪,一双大眼睛肿得像两颗葡萄一般。
齐遥光看着殷梨的样子,心中有气,向许长栋道:“小栋,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官府做错了事难道不应该悔改吗?咱们就这么由着皇上和官员为了一己之私草菅人命?”
许长栋狠狠瞪了齐遥光一眼,道:“做错事?就算真的做错了,皇帝的错误轮得到你来管吗?要是闹到知府大人那里,你说这种话早就被抓起来了。”
殷梨娇弱的样子让齐遥光心里很不是滋味,恨不得拉着许长栋打一架,正想动手时,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让他冷汗涔涔而下。
“等等……小栋,你爹……”
许长栋还没反应过来,齐遥光已经站起来大叫道:“你忘了那官兵说的话了?他说杭州城周围郡乡登记在册的成年劳力都要被征用,许伯伯他……”
话还没说完许长栋就嗖的一声跳了起来,大叫道:“我回家去看看。”
齐遥光见许长栋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心中焦急,想跟着他去,但转头看到蹲在地上发呆的殷梨,又实在放心不下,犹豫良久还是没有跟着许长栋,转身拉起了殷梨的手。
殷梨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齐遥光,道:“阿光,你说我爹爹……我爹爹……”说到这里,想起累死在河段上的那些民夫,眼中又是一汪泪水,再也说不下去。
齐遥光拉起殷梨,安慰道:“你放心吧,殷伯伯是读书人,我想那些官兵不会为难他的。”齐遥光被母亲教育,心中只有是非,心想着逼死民夫是“错的”,既然是错事,官兵自然不会去做,却忘了这世上有许多是非由不得人力改变。
殷梨年纪尚幼,不知人间疾苦,见齐遥光说得坚定,心头稍稍定了一些,低头拉着齐遥光的手走出家门,来到屋后的一个小土丘上。
暮色四合,两个小人并肩坐在土丘上,殷梨低声喃喃道:“不知道这运河什么时候才能挖好,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齐遥光爱怜地摘掉殷梨发间的柳絮,年少懵懂的心尚不知情为何物,但对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女孩,此刻他的胸中满溢着少年的温柔,忍不住又拉住殷梨的手。
“小梨,你放心,殷伯伯不在家,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