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下去吧，让朕一个人静静。”回到宫中，看着阶下站着的一众人，赵匡胤突然觉得有些累了，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何之微看他难看的脸色，心里叹口气，也下去了。
宫中的更鼓敲起，已是午夜时分。殿里的烛光曳曳，还是一番装饰过的景象，红烛、喜字，仿佛提醒赵匡胤是多么地荒诞。他闭上眼睛，指节扣着案几。与梦漓一起的景象迅速从脑海中划过，然后消失。他奋力地伸手去抓，可是什么都抓不到。
“吱呀”殿门被推开，赵匡胤不耐烦地抬头：“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朕吗？”看清来人，他有些无奈：“你怎么来了？”
“想着陛下还未歇息，忙了这些时辰，该是饿了。便做了些宵夜，陛下请多少吃一些罢。”何之微拿着一个食盒过来，放在案几上，一层层打开。最上一层是各式糕点，是赵匡胤喜欢的口味，下一层是一碗赤豆元宵和糖芋苗。赵匡胤眼色微沉，拿起那碗赤豆元宵，烛光下眼神深不见底：“你可知朕为何爱这南方的点心？”
“在下愚钝，不知。”何之微跪坐在案几前，低着头。
“古人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朕也说，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城，再顾倾城。只可惜那北方佳人也不得善终，而这南方佳人，也终是难得到了。”说罢，赵匡胤执起勺子，舀一口赤豆元宵入口，元宵甜滑，赤豆软糯，看来何之微下了一番功夫。
“今日之事，陛下也看到了，”何之微看了一眼赵匡胤的脸色，继续往下说，“佳人纵是难得，可若不合适，也只是放在花园中做摆设。找一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人相伴一生，不是更好么？”
“找情投意合的人？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赵匡胤又吃了几口元宵，几块糕点。他站起来：“朕该歇息了，你下去吧。”
“是。”何之微将碗盘收好，放进食盒里：“在下告退。”
走进内室，床边的桌上还燃着龙凤红烛，合欢酒放在一边，两个青花瓷杯放在一起，却已失去光泽。床上放着一件火红的嫁衣，冠霰放在上面。手覆上衣物，没有温度。
“这良辰无良人，那红烛也没有烧下去的必要了。”赵匡胤吹熄那两只红烛，未宽衣就躺在被子上，一夜无梦。翌日仍是常样去上朝，处理公务。
“赵卿，朕以为你说的很在理。朕也该着手准备攻下荆湖两地，从此入手，先南后北，收复天下河山。后周世宗未完成的夙愿，朕一定将它完成。”此时已是暮春，空气里有些热气。赵匡胤坐在议事厅里，下面坐着赵普和几位将军。
“陛下这么想就对了。若想成就一番霸业，攻下荆湖是必须的。”赵普点点头。
“此举须要周密的计划，还要从长计议，”赵匡胤命人展开地图，“若是从这条线走，嘶……”他突然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一边的公公忙上前扶住赵匡胤，赵普也站起来：“陛下，您怎么了？”
“没事，近日有些头疼而已，”赵匡胤挥手让公公下去，“无碍，我们继续说。若是要攻占荆湖，我们要找一个突破口……”话音未落，赵匡胤整个人向旁边倒去，一边的侍从连忙扶住赵匡胤。
“陛下，陛下？”赵普赶紧走上前，“还愣着干嘛啊？赶紧去找太医啊！”
“啊，是！”一个随从连忙跑出去，端茶进来的何之微看到眼前的情景有些愣，连忙拉住赵普：“赵宰相，陛下这是怎么了？”
“何姑娘，陛下这些天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刚刚议事的时候晕过去了。”赵普和何之微一起走进偏殿，赵匡胤正躺在榻上，脸色苍白。
何之微叹了口气：“陛下这些天跟疯了似的，从寅时到酉时都在议事厅，一心扑在公务上。也不怎么吃饭和休息。我们都劝了，可是都不管用。还请宰相大人多费些心，多劝劝陛下。毕竟还是龙体最重要啊。”
“那是自然。”赵普颔首。他看着何之微走至榻前，探着赵匡胤的脉息，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以及头部的几个穴位。赵普转身出去，刚好太医到了，进去给赵匡胤诊治。
走出偏殿，几个将军还在那里，看宰相出来，忙询问皇上的情况。赵普让他们都散了，等皇上病好了再来。自己也收拾好离开议事厅，回自己的府邸。
“夫人，老爷回来了。”小厮向内院通报着，和氏赶紧迎出来：“老爷回来了？今日怎么结束地这么早？”
赵普将外衫和官帽脱下，一边的丫鬟连忙接过挂好：“今日皇上有些龙体不适，就结束的早些。”
“皇上没什么大碍吧？”和氏让赵普坐下来，端来一杯沏好的龙井，“来，喝口茶先润润嗓子。”
看着眼前给自己倒茶摆点心的妻子，赵普心里有些暖意。自己已经快过完不惑之年，膝下也有子女承欢，也是家庭圆满了。想到宫城内的帝王，赵普不禁叹息一声。他肩上有整个天下，一个人站在如此高的地方，孤寂无比，无人能真正伴其左右。还有自己听到的那些事，对南唐佳人的不忘，得不到的遗恨，也许是这郁结所在。
“老爷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和氏给他续一杯茶，也坐下来。
“无事，只是想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在下午，有闲心品点茶了。”赵普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
“老爷这是近日公务多了，哪有那么多闲时呢，”和氏笑起来，昔日美丽的脸庞也有了些皱纹，“今日有闲便品点茶，闲时难得，也教人学会珍惜不是？”
“夫人说的是，”赵普抿了口茶，“我只想像我们这些平凡人家也有平凡人家的好，何苦羡那帝王家。”
赵普拿起一块酥轻咬一口，糕点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暮春的阳光刚好，透过树叶照下来，赵普闭上眼睛，感受风从脸上吹过。一时无话。真该让皇上停下来看看风景，像这样什么都不想地度过一个下午。
赵匡胤慢慢睁开眼睛，头部一阵眩晕感袭来。他缓了一会，神志才慢慢回笼。此时已是夜间，自己也被人抬回了自己的寝宫。床前燃着灯烛，赵匡胤扶着床榻慢慢坐起来。床帘外似乎是有人，听到动静，床帘被掀开，映在赵匡胤眼中的是何之微的脸。
何之微见他醒了，便拿了个靠枕来让赵匡胤靠着，自己端了一碗药过来：“陛下，这是太医吩咐的，您醒后给您服用。”赵匡胤接过碗，一口饮尽。何之微将碗接过，拿手帕给赵匡胤擦了擦嘴角。赵匡胤见她有些漠然的神情，犹疑地问道：“太医可曾说朕是得了什么病？几日能好？”
“陛下是想好了就去议国事？”何之微背对着赵匡胤，语气有些强烈，“太医吩咐了，您得静养至少半个月，等头彻底不痛了方能出了这寝宫。”
“半个月？”赵匡胤讶然，“太长了，朕只是偶感风寒，歇息几天就好了。”
“陛下！您要这样折腾资金到何时？”何之微猛地转身，抓住赵匡胤的袖子，“自从那日以来，您就没有休息好过，用好膳，从清晨到深夜都在处理公务。太医诊了脉，头疼还是其次，您的身体都虚了，得好好补一补才行。您再这样折腾下去，都没法上战场去收复天下。之微知道您心里痛，可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啊！”何之微攥住赵匡胤的手，眼神急切。
赵匡胤静默了一会，挣脱何之微的手。何之微也自知失礼，拿开自己的手，站起来：“之微方才失礼了，还望陛下恕罪。但之微希望陛下好好考虑，这样究竟值不值当。”
“罢了，你先退下罢。”赵匡胤右手扶住额头，神色疲倦。见何之微走远，赵匡胤舒口气，头又痛起来。自己心里，果然是放不下梦漓啊。心都麻木了。
“小姐，这里风景可真好。”霁兰和梦漓登上一叶扁舟，游淌在山水风光中。两岸青山连绵，鸟儿歌声婉转，水清见底，宛如仙境。
“是啊，”梦漓深深呼吸，耳畔的清风徐徐，“若是柴荣在的话，见到这样的景色也会流连。想必淑遥当时也在这边养病，真是绝佳的住处。”
“嗯。”霁兰握上梦漓的手。梦漓转头报以一笑。这风景，仿佛在告诉自己，他走了。又好像，自己牵着他来看了。“柴荣，你看，这里美吗？”在心里默念着，梦漓心里好像有了一种力量，支撑着自己，温暖着自己。
“哇，这是我们住的竹屋吗？”江边，是一排竹子建造的房屋，多是当地人居住。梦漓来之前曾托淑遥帮自己找一处幽静的住所，而柴荣喜与人交谈，故选在这江边的小楼，各家独成一院。院内是自己的天地，院外是似世外桃源的人家。按淑遥的描述，霁兰牵着宗训，梦漓找到了刘婆——淑遥拜托她来接梦漓。
“是柴夫人吧？”刘婆笑着迎上来，“夏姑娘让我来接你。这是你家小公子吧，真可爱。”梦漓让宗训喊了声婆婆，刘婆就笑的合不拢嘴：“小公子就是嘴甜。对了，怎么没见您家老爷？”
梦漓僵了僵，霁兰忙回道：“我家老爷在京城有差，不能陪夫人一起过来。”
“这样啊，怪可惜的。我今日还做了一桌子好菜来给你们接风呢。快进来坐着喝口茶再吃饭吧。”刘婆面露惋惜之色，将梦漓一行人迎进自己家院子里，端来茶和点心。
不知不觉，梦漓在南中生活了半年多。每天迎着朝霞起床，傍晚在江边散步，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宗训在当地的私塾上学，自己和霁兰靠画画也挣了些钱。家里虽然简陋但总算是能过日子，欢笑总是多于泪水。这里民风也淳朴，孩子和孩子都喜欢在一起玩耍，邻里总会过来串门。半年来，霁兰和村里一户人家的公子也有了姻缘，决定在初秋出嫁。梦漓替霁兰高兴，这些天便为霁兰做嫁衣。
“霁兰，你看，你穿嫁衣真好看。”铜镜里，映出霁兰和梦漓的笑脸。梦漓内心感慨着日子真快，从小长大的霁兰如今也要婚嫁了。
“小姐，霁兰出嫁了，就没法服侍您了。”霁兰握住梦漓的手，泪水一滴滴滑落。
“傻丫头，这有什么，我又不是不会干活。再说了，还有邻里帮衬，宗训呢，”梦漓用手帕拭去霁兰的眼泪，“哭了就不好看了。”
“小姐……你永远是我的小姐……”霁兰抱住梦漓，忍不住大哭出来。梦漓也抚上霁兰的长发，眼泪渐渐满溢出眼眶。
霁兰成亲的晚上，江边放了烟花，村里的人都去看烟花。宗训和几个小孩也手拉手去了。梦漓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中的上弦月，倒了一杯薄酒，洒在朝北的地方。又倒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举杯对明月，对影成三人。”梦漓呢喃着。月亮里阴影重重，是不是那广寒宫里的仙子和月兔在嬉戏？仙子也会寂寥吗，也会想回到凡间而不是选择成仙吗？
只羡鸳鸯不羡仙。和柴荣度过的时光在脑海里一幕幕回放，梦漓有些醉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仿佛有人执起她的手，低声唤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如此熟悉，如此动听，梦漓眼前却像隔了一层雾，抓不住那人的手，看不到那人的面容。
生活仍继续着，日复一日。不过是有时听闻当今圣上又收复了何地何地。直至一日，听闻几年前娶的皇后过世，帝王又立新后，是前朝何将军之女，帝后恩爱，大婚当日大赦了天下三天。听到时，梦漓拿着毛笔的手顿了顿，又继续画下去。嘴角微微扬起，在心底为那个人祝福。
这几年，梦漓不断和淑遥通信，只是自己不知伊人已去，是绘馨在和自己通信。静苒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不过在生了第二个孩子后身染重病，不久过世。樊睿东带着两个孩子也来了南中住下来，躲开凡世的烦扰。
再几年，宋灭南唐，后主降宋，被囚于开封。开宝九年，宋太祖驾崩，其弟赵光义继位，是为宋太宗，后南征北战，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分裂格局。自此稳定，乱世得以终结。
“叮铃铃……”下课的铃声响起，讲台上的老先生合上书：“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大家别忘记下下周要交结课论文的事情。在五代十国里任选一个人物，查阅相关资料，写写你对这个人的评价。下课！”底下一片哀嚎。
“曦曦，你准备写谁啊？”唐曦收好东西，室友书瑶挽住她的胳膊，两人一同走出教室。
“嗯，周世宗吧，”唐曦温声回答，“小时候有看过他的传记，对他还挺熟的。”
“这样啊，”书瑶点点头，“哎呀，咱都大四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查资料。我回去上知网找找好了。”
“你呀。”唐曦点点书瑶的额头。走出教学楼，这时正上午十点，阳光照下来。唐曦不禁拿手挡了挡光线。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向图书馆，书瑶突然拉住唐曦的手：“诶，那不是咱们的辅导员吗？她旁边那帅哥是谁啊？以前没见过啊，难道是她男盆友？”
唐曦朝那边看了一眼，她们的辅导员正站在那里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说笑着。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中翻涌着，唐曦怔在原地。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个男子转过头来，看到唐曦。他原本清冷的眼眸逐渐变得温暖起来，嘴角也微微勾起。
辅导员也看到了唐曦和书瑶，书瑶忙拉着唐曦的手走过去打招呼：“老师好。”
辅导员笑笑，向男子介绍道：“辰旭，这是我带的两个学生。你们要去图书馆？”
书瑶笑嘻嘻地回答：“是呀，选修课有作业。老师，这是你男盆友吗？”
辅导员笑着摆摆手：“不是啦，他是我好朋友，今天刚好来这边，顺路找我吃个饭。”
周辰旭从刚刚开始就看着两个女孩子中那个沉默的女生。他总有种感觉，感觉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她。
“那老师，我们就先走了。”唐曦微笑着朝辅导员和周辰旭告别，拉着还在犯花痴的书瑶往图书馆拽：“你还要不要写论文啦。”
“写写写……”
女孩子嬉笑的声音逐渐消失，周辰旭回过神来，和好友朝学校门口走。初夏，微风和煦，空气里充斥着清新的草木香，校园里满满的青春气息。车辆有序地开过去，小孩子牵着父母的手一蹦一跳地走着，一切是那么地平和，没有波澜。这终是一个好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