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时,草长莺飞地,京城外的郊野里已可见绿意葱葱,正是踏春好时节,放眼远望,坡岭群峰皆是芽尖嫩嫩、软红点点,如此明媚春光,怎不惹人动心欢畅。
国之嘉云,百年强盛之地,上有明君圣主,下有贤臣名将,嘉云国之名,威慑四方,是已百姓安居乐业、康泰宁祥。
嘉云国帝都郊外,有一禅寺一庵堂颇具盛名,恰逢此踏春之际,帝都百姓多是打点行装,出城游玩嬉闹,或是流连青山溪流,或是到山中烧香拜佛祈求平安,无论何种,皆是自在融融。
然,平常百姓也就罢了,那些显贵之家的女眷,抛头露面之举就未免不妥,好在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佛语亦无男女之别,所以位于山腰东南两端的禅寺、庵堂,就成了再好不过的去处。
官道上,只听得车辕咕噜作响,远远的就看见一辆马车驶来,到了近前,方能看清拉车的骏马健硕俊美,车厢四角挂着精美绣纹的香囊,精细的做工,散逸的幽香,合该是富贵人家,马车一瞬疾驰而过,带起的风流卷起窗口布帘,隐约露出其后低声交谈的一双男女。
马车去的方向是安山南面,那里坐落着嘉云国最富盛名的庵堂,想来是马车中有贵家女眷前去烧香拜佛,而庵堂坐落半山腰,四周风景如画,待上过香后,又是个踏春赏景的好去处。
马车在山中的空地上停下,车帘撩开,先下来的是一个深色锦衣、玉冠束发的男子,而后男子回身,又自车厢内引出一人。
后出来的是个眸光楚楚的女子,这女子正是最好的年岁,一身裁剪和贴的淡黄裙裾,愈发显得她身姿纤细婀娜,下得马车,女子行动间,更有环佩叮咚之声响起,这般上等容色,一时引得四周之人纷纷探看。
为显示对佛家的敬重,自此地起往上是要徒步而行的,而在这四周多停靠着马车,一旁修建的亭中亦有三三两两的家丁闲坐等候,庵堂清净地容不得仆从环绕喧闹,他们便多在此处等候自家主子上香归来。
此处山路还算好走,可对于常年深居闺中的娇小姐来说,还是走的她们香汗淋淋,再说先前那淡黄裙裾的女子,此时行走间亦是罗娟轻拭,一副使人怜惜的柔弱模样。
“娘子可是累了,还是在此处歇歇的好。”锦衣束冠的男子赶忙上前爱怜的搀扶住女子,一边回身示意随行的丫鬟找处干净地来。
“不碍事的。”淡黄衣裙摇曳,女子面上略有晕红,她口中推辞,可见了男子如此紧张关切的模样,心中却是欣喜的很,只道:“中途歇息,怕惹菩萨不喜的。”
“娘子诚心,菩萨怎会怪罪?再走上一走,若是真的累了,可不许硬撑着。”男子拢了拢女子背上的披风,满面疼惜之色。
“嗯。”轻咬了咬下唇,女子娇羞的应了声。
一路行行走走,温言软语,再抬头时一座占地极广的庵堂,已经就在眼前,庵堂匾额上静月庵三字明晰可见。
目中见了匾额,女子也不再与身旁男子说笑,当下整了整容色,做出恭谨端肃之态,这才在一边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去。
静月庵里不得进男子,所以也就女子与丫鬟二人进去,留在外面的男子目光温柔的目送女子身影消失,这才敛了神色,到庵外的凉亭中等候。
站在亭中,极目远眺,但见近处青山翠翠,耳闻鸟鸣啾啾,本该是让人万分舒心的景,看在男子目中,却不知为何,偏生出一丝黯然与孤寂来。
可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想要的一切都已得到,男子嘴角微微蠕动了几下,声音却低到只有他一人听到。
“纪施,如花美眷在怀,前程似锦在握,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该是心满意足了,纪施看着远处青山环翠,告诉自己该满足了,可是目中依然是空洞洞的寂寥。
青山、绿草、鸟鸣、花香,这一切他曾经好似见过的,纪施看着那景,久久的,久到,他好似突然明悟了心中的空洞从何而来。只因眼前的景少了。少了什么?少了一条浅浅而清澈的溪流,少了坐落在溪流边的茅草屋,还少了,屋中的她...
青石路,檀香味,周芙端庄恭谨的走入供了菩萨的大殿。大殿正中,悲悯、慈和的观音,宝相庄严的俯瞰众生。
点燃香烛,周芙跪伏在蒲团上,她染了粉色的眼睑微微合拢,口中许下万事如意的心愿,向着观音像三叩首,周芙起身将香烛插入香炉。
“小姐可要去抽签?”这个随身侍候周芙的丫鬟,是她自幼的贴身人,因此在她成婚后,也依然是唤她小姐。
矜持的点点头,周芙显出十二分的端庄,随着丫鬟一起去了抽签的地方。
签筒后坐着的是个神色沉静寡淡的女尼,其眼角的细纹显示出她偏长的年岁,然而她却绝不丑,看去反而有种岁月沉淀后的奇异之美,只是大多数人在看到这女尼的第一眼,注意的却都绝不会是她的相貌,而是那一双看破红尘的眼睛里,透露出的睿智与悲悯。
签筒在周芙手中摇的哗哗作响,她目内略带些紧张希翼,心中不为外人所知的忧虑,似乎都寄托在了那个即将脱离而出的签条上。
眼看着签条就要飞出签筒,恰此时却有微风迷眼,周芙下意识的偏头闭眼,手中摇晃签筒的动作不由一顿,那支眼看就要飞出的签条也就重新落了回去。
这边周芙略眨了眨眼,并未感到什么不适,就又回到头继续摇晃签筒。
初春时有微风起,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无人看到,那端坐案后,始终神情沉静到有些冷漠的女尼,却在风起的一瞬抬起头来,她目中隐有光亮轻轻闪动,须臾却又敛眸垂下了头去。
“妾拟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在女尼重新垂下头去时,那边的周芙,已经自地面捡起了掉落的签条。
周芙一字一句的念出签条上的诗句,心却在声音响动间,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她本是熟读诗书的女子,这句签文隐含的意思,她怎会不明白。
“请师父解签...”周芙稳下轻颤的指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签条递给了女尼:“小女子所求,为姻缘。”
“落花有意,流水无心,此签乃下签,若求姻缘,不免有貌合神离之相。”
“貌合神离...”周芙紧紧攥起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她却是一无所觉般,喃喃念着最后几字。
“小姐?”一旁的丫鬟,自幼跟着周芙,最是明了她的心意,此时见周芙这般模样,不由面带关切的上前搀扶。
“柳儿,替我谢师父。”周芙挥开丫鬟的搀扶,面上犹有恍惚的向外走去。
柳儿忙将准备好的香油钱放下,再双手合十向女尼一拜:“谢师父解签。”
做完这一切,柳儿忙不迭向周芙追去,等到了近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起,只能暗自赔了小心,和周芙一同向来路走去。
身后的女尼却并没有在意柳儿放下的香油钱,她一双慈悲目转向远处,好似正透过虚空看着什么。
静月庵偏侧的一处院落,这里也是一样的清净寂寥,院中房屋后的一角,此时正立着一个身穿黑色襦裙的女子,女子有三千如墨青丝,有最玲珑的身段,她极尽妖娆妍态的面容,若是出现在外面,不知会引得多少男子痴狂。
在周芙念出签文的一刻,黑裙女子唇角微微弯起,那笑容之美倾绝天下,只是映着目中空茫,却只如引天河之水、月华星辰浇铸而成的傀儡,绝美却了无生机。
忽的,似是察觉到什么,襦裙女子微微侧过身子,随着她身形转动,纤腰之上系着的腰带轻轻浮动,是与襦裙同色的墨黑,却又在末端绣上了,只被皇族允许使用的金色细纹。
空茫茫的眸子不知看向何处,却只一瞬,就又收了回来,迈步上前,女子轻轻抚上,刚刚被她掩在身后之物。
那是座周遭遍布细碎野花的坟茔,看上去已经颇有些年头,只是墓碑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如初,再加上坟茔左右整洁干净,倒也看得出立碑人对墓中人的爱护之情。
自然是立碑的人,静月庵为嘉云第一庵堂,想将坟茔立在此处,权势、财富、人脉,是一样都少不了的。
指尖缓慢的勾勒着墓碑上的字迹,良久良久,待最后一笔也描摹过,黑裙女子始终空茫的眸子中,竟泛起了一丝极浅的涟漪,一种奇异的波动,自她目中扩散开来,须臾遍及全身。
清风抚起裙角,在墓碑前起身的是个一身白衣婉约清丽的少女,少女眸光楚楚怜弱纤纤,恰似娇花临水时的秀美与空灵,明净一如清流澄空。
少女唇角忽而带笑,白衣转动间,露出身后墓碑上清晰如游云的字——爱女林妍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