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月亮高升的夜晚。
澧水对面那些山上,夜莺唱,小虫鸣,澧水北岸,却万籁俱静。
巫仙瀑已从英雄墓林回来了,今天白日,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现在,他被族长送了回来,又回到了那间破土房子里。
用族长的话说,人死不能复生,生人当为生人活着,不必刻意挂怀逝人。
巫仙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人的情感最是难以捉摸,你刻意远离,反而更会挂怀。
所以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远离了那坟墓,但他的思绪却依旧是想着那墓中人。
现在夜深人静,这里就他和族长两个人,于是终于可以问他一些事情了——那些他埋藏在心底好久好久的、关于那墓中人的事情。
他没有再笑了,而是平静说道:“族长,给我讲讲死酒鬼的事情吧!”
族长竟是一愣,他坐在破木床边,不知是感到突然还是意外,想了一会儿,道:“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巫仙瀑瞧他之前一愣,自然知晓他定有隐瞒,便道:“我是他的孩,有什么东西我还不能知道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叫你隐瞒那些事情,但对我来讲,你还是没有资格隐瞒!”
巫仙瀑血红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他死死地盯着族长的眼睛,一点也不给他丝毫尊敬与面子。
族长一时被噎无语,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于是楞了楞便道:“你既然明白那是你阿父故意隐瞒的,便知那自有他的道理,所以,你又何必违背他呢?”
“老子就是要违背他!”巫仙瀑不温不火的怒道。
族长再次被震住了,也不知如何回答。
巫仙瀑长吸了一口气,又道:“是不是跟母亲有关!”
族长眼珠子顿时闪过异色,可依旧是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跟母亲有关,部族里的大人都说,十六年前,死酒鬼从外面回来,抱回了一个婴儿,那个婴儿显然便是我!”
“死酒鬼整天整日拿着这块石头看,那定是跟母亲有关的!”说着,他便从房子里的一个角落拿出了那块红色石头。
族长脸上再次闪过异色。
巫仙瀑像是没有管他,继续道:“他不让我看人家练功,肯定是不想让我有能力走出部族,不想让我去找母亲!但是他偏这样,我便越是要走出部族,越是要找她!”
族长思虑良久。
最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你既然非得如此,那我便将我知道的说了吧!反正我也本不认为你阿父的做法是正确的。”
巫仙瀑终于欣慰地点了点头,听那族长又道:“你应该知道,你阿父年轻时是一名战兵——他从走出部族,走出荒林,在那遥远的地方斩首杀敌。
但是,你所不知道的是,当年你的阿父,其实还是我们部族的第一修炼天才。我以为他会在我一辈子的生活里都征战于外,谁曾料想,十四年后,他抱着一名婴儿归来了。
我们感到非常惊异,不过更令人惊异的是,他的精神状态。
那时,他一人归来,浑身衣物破败,头发乱糟糟,还有他的眼睛,那是说不出的疲惫涣散。
我本是喜迎上去,但当渐渐走近,发现我见到的并不是英雄归来,而是一个身心疲惫的枯瘦青年。
这个青年让人很陌生,甚至让人心寒、让人失望。但你阿父他才会不管这些眼光,他只是将自己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投入到自己怀里的婴儿身上,看着那昏昏沉沉的沉睡婴儿,昏昏沉沉地往走回了自己的家。”
听到此处,巫仙瀑已是眉头深深皱起,他露出深思之色,眼睛里,更是闪过驳杂的色彩。
“其实,也便是你阿父从回来之日起,他便开始整日沉溺于酒醉之中。我想他该是想要忘记什么事情,于是才去每日估打辛婆婆的果酒,可区区果酒,怎能让人达到沉醉忘记的目的?“
巫仙瀑沉默不语,这些事情都跟他猜得大体不差,不过再听族长一说,还是体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母亲,一切都是关于母亲!”
巫仙瀑捏紧了拳头,牙关也在不知不觉中紧咬牙起来。
“其实,依照你阿父的修为,本该有很长寿命的,但是想他整日沉溺酒醉,定是心中极度悲苦,而人心一旦悲苦沉沦,自然就怎么活也活不长远。
或许——
在六年之前,他就该走了。”
“六年前就该走了?”族长这话一出,顿时让巫仙瀑感到不可思议,同时这话一出口,也让他一下子想到:六年前,不就是死酒鬼开始体弱,并卧于床的时候么?
“没错!”
族长缓缓道,“六年前,他体弱卧于床时,他就熬不住了。我当时去看过他,我看得出来,他那时就想走了的。只是当他将目光投向门外时,我知道他是还舍不得你。
那时你还只是个孩子,他还不放心。
正是凭着这样的缘故,我想他心中又多了一分生存的勇气,于是又挨了几年。
而对于他具体会坚持到什么时候的问题,我以为他会挨到兰兰(辛兰)十六岁,也便是他亲眼见到你跟兰兰的结婚之后的,但令我以为的是,他只坚持到了你刚满十六岁……“
一言到此,族长已是泪如雨下,年少的他们,不知有多少美丽的故事,此际一番言语,早已勾起了心底的那份美好。
巫仙瀑一脸木然,似痴似傻。
他其实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因为严厉的死酒鬼从没有告诉过他这等“小事”。
但此刻听了族长这一番话,他终于明白,原来死酒鬼去的那天——也便是昨日——就是他的生日,十六岁的生日。
只是,如今这生日,也变成了死酒鬼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