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天时间,凌公子并没急着再去问愁轩,聂沉跟着人甲队把头乐光熟悉凌府内的差事,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聂方氏的病情也逐渐好转。
聂沉得闲的时候便在城里乱转,却没见到有什么龙象山捉拿自己的征兆,心里面那根崩紧的弦缓缓放松,倒也不急着再度踏上逃亡之路。
奉章城地处温暖地域,正月还没过多少天,天气便已转暖。聂沉身上劫法已有根基,不再像以前那般怕冷,于是将兽皮衣衫浆洗了收起,穿起凌府为家中武师准备的薄布衣衫。
这一日忽然寒冷起来,零零星星地竟然飘起了小雪。
聂沉下了工,担心母亲的身体经不起这样剧烈的天气变化,急匆匆便往陈氏医馆里赶。这些天吃住都在医馆里,早欠了陈克难三两多银钱,眼看着那守财大夫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聂沉陪着小心,见面便眉开眼笑地奉承。陈克难见他乖巧,似乎心里还是有些惧怕他忽然耍横,往往板着脸数落几句,却也不敢当真把他们两母子往大街上赶。
回到医馆的时候,地上已然积了一层薄雪,北风呼号,冷气直灌,医馆的门板只开了小半边,陈克难和陈炳秋缩在背风的那一面,嘴里嘀嘀咕咕地,正在咒骂屋外的鬼天气。
聂沉打声招呼,钻到病间里去,却没见到聂方氏,回身问道:“我娘呢?”
陈克难没好气地道:“被人弄走了。”
聂沉心下一惊,顿时想到:“糟糕,龙象山的人找来了!”背上一瞬间窜起道道冷汗,眉毛一竖道:“来人有没有报上名号,他们是谁?”
陈克难见他浑身颤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一副激动的横样,似乎立时便要与人拼命一般,心下暗暗好笑,道:“你娘这是享清福去了,你恁着急做甚?”
聂沉捏着拳头,强忍住想要和人打一架的冲动,道:“是不是龙象山的人?”
陈克难被他说得反倒一愣,笑骂道:“臭小子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龙象山的仙师何等尊贵,怎会纡尊降贵讨好于你?你娘是凌府的人接走的,说是你在凌府上工,家里的人便由他们照料了。”
聂沉心下一松,旋而又是一突,暗道:“凌府接走我娘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凌雪落知道了我的身份,想要以此讨好龙象山?那小姑娘似乎不是这样的人,或者她走漏了风声,无意间说给其他人听了?”想到这里,胸中顿时一股怒气直冲上来,暗暗懊恼的时候,又悔得直想给自己一嘴巴,心里直道,聂沉啊聂沉,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轻信人的臭毛病?你和凌雪落相交未深,嘴巴怎么就这么不严实,什么事情都往外说?
陈克难见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显是心情正自剧烈变化,撇着嘴道:“你娘有人照料了,日后的花销自会记在凌府的账上,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恁好的事情,到了你那里怎就恁纠结哩?瞧你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倒像是人家凌府要卖了你娘似的,你娘又不是什么如花似玉的**儿,人家就算想卖,那也卖不了几个钱罢?”
聂沉眼睛一瞪,就要发怒,陈炳秋眼见不对,连忙拉住他道:“老叔就是这个脾气,有方兄弟,你千万别和他计较。”聂沉当日一拳打塌了梨木桌子,后来又在凌府单手举墩,陈炳秋都是亲眼所见,眼见自己的财迷叔叔冷嘲热讽,生怕聂沉拔拳相向,连忙在中间做了个和事佬。
聂沉转而问他:“当时是什么情形?你详细说给我听听。”
陈炳秋道:“今日正午的时候,来了好些个人,吵吵嚷嚷地要接走你娘,老叔见他们都是凌府的武师,便也没阻拦。之后他们收拾东西,热热闹闹地接了你娘往凌府去了。中间没多说什么,我们以为你得了凌公子的看重,还着实为你高兴了一番。”
聂沉神色稍缓,沉吟不语。
陈克难在旁边“哼”地一声,似是怪他好心当做驴肝肺,却也没敢再多说什么。
聂沉默默思量一阵,便待到凌府问个清楚,转身刚出了门,却听医馆不远处有个声音道:“邓兄弟,我在这里哩。”
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凌公子,聂沉转头看去,只见她斜倚在一株大槐树下,锦衣皮裘,玉面生辉,眼中笑眯眯地,似是知道聂沉要去找她,特地在医馆外等着。聂沉沉着脸走过去,迳自问道:“我娘是你叫人接走的?”
凌公子点点头,看了看医馆里探头探脑想要瞧热闹的陈氏叔侄,道:“咱们借一步说话。”
聂沉随着她往僻静地方走了一段路程,忍不住又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公子笑着反问道:“你担心我会对你们娘俩不利?”
聂沉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凌公子脸色变了变,道:“凌雪落虽然行事荒唐,却也不是卖友求荣之辈。邓兄弟,这一句话你可相信?”
聂沉冷冷道:“你是恶意也罢,善意也罢,我懒得分辨,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形,你不经我同意便将我娘从医馆里接出去,终究不是为友之道。”
凌公子微微一呆,忽而一揖到地,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盼你不要见怪。”
聂沉见她落落大方直承自非,心头的气闷不由消了大半,摆手道:“算啦,只要我娘平安无事,什么话都好说。”
凌公子低声道:“先前我听你说在家乡犯了事情,这几天心下细细思量,觉得你带着个坏了眼睛的老娘四下躲藏、处处提防,虽说男儿四海为家,但即身有羁绊,总归非是长久之计。”
聂沉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凌公子道:“我家在奉章城有些势力,倘若真想窝藏一两名逃犯,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聂沉笑道:“你倒是直接得紧。”随即又轻轻一叹,道:“我犯的事情很大……”说到这里,忽然停口不说,心下暗暗骂道:“聂沉你这小子刚刚还在后悔自己口无遮拦,怎么一碰到别人跟你说两句软话,立马就要故态复萌了?”
凌公子顿时好奇之情大起,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情?得罪人了?或是伤了人?甚至杀伤了人命?
聂沉摇摇头,他原本准备说他犯的事情太大,根本不是一个俗世的家族能够担得下来的,一旦事情败露,便是十个凌府也会被龙象山的人踏平了,不过转念想到此后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便又打定主意隐姓埋名,以前的事情再也不提,当下道:“你打算怎么窝藏我这个逃犯?常言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如果你还是想着叫我帮你接近那乱松岗主人,我只能跟你说,这件事我没有半点把握,到头来你很可能只是白费心机。“
凌公子呵呵一笑,摆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可没叫你给我打包票。邓兄弟请随我来,咱们去安置令堂的地方看看,顺带着我也可以拜望拜望她老人家。”
聂沉不再抗拒,随着她往城西方向走,走了一阵,却见她并不是回凌府,而是一路出城而去,心下暗暗诧异之时,凌公子似是知道他想些什么,回头道:“稍安勿躁,待会你就知道了。”
如此行了将近半个时辰,二人直到远郊的一处宅院之前方始停下,凌公子上前敲了门,过得良久一个老妇将门开得一线,在里面狐疑问道:“你找谁?”
凌公子道:“你认不认得我?”
那老妇面目平常,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佣妇模样,摇头道:“不认得,你走错门了。”说着便欲关门。
凌公子伸手抵住门,道:“没走错,就是这里了。”
聂沉心下大奇,凌雪落不回凌府,显然是将老娘安置在城外了,可她既然带着自己走到远郊来,明明白白地说是要拜望自己母亲,却又为何逢门便敲,和一个并不认识的乡妇搭话?
那老妇关不上门,脸上已有怒意,却听凌公子续道:“你家可是有一位眼睛不方便的老夫人?你再看看,这位可是你家公子?”说着让开身来,露出了身后的聂沉。
那老妇盯着聂沉看了许久,脸上终于显出几许笑容,道:“少爷回来了,快进来吧。”
聂沉更是奇怪,越发弄不明白凌公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那老妇不认得凌公子,反而认得自己,而刚才那老妇盯着自己看的时候,眼神中显然颇为陌生,直到看了一会才似是回忆到了什么,口中虽然叫着少爷,实则显得很不自然,倒像是头一回见到了主人家的老保姆,言语恭谨有余,却又殊无亲近之意。
那老妇打开门,待二人进来,这才又落了栓,往里走着带路,道:“老夫人刚刚服了药,现下已经歇下了,少爷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再炒两个菜。”
聂沉四下打量,见这宅院面积不大,通共只有两进,一间堂屋,几间厢房,外加厨间和杂房,围着个小天井,四围里打扫得很干净,乍一看上去,便似是个普通的乡下小康之家,平凡中透着几许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