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祥
我爱雪,爱其洁白,爱其纯净;爱其无声的孕育;爱其深沉的蕴藏。红梅因其更艳;青松因其更翠······雪,消瘟而却病益气而提神;爽人而清醒;强志而奋发······大概是我出于对白雪的偏爱吧,只要不是大雪封山坚冰阻路,我总爱乘雪出游。漫步在银色的童话王国里,领略着大自然给与的精神意境的奇妙恩赐。
——更何况,此次我带着厂工会的委托,去进行困难职工家庭摸底。望着天上漫瓢轻洒的雪花,我又何乐而不为?
同事们总说我性格孤僻,这大概也和我的‘爱雪癖’不无关系。三十岁的大姑娘了还在待字闺中,怎能不让人议论呢?眼眶高么?不!我不能完全认服。这不,几曾过筛又过箩,去选中这么一个‘落渣子’。唉!人们的嘴呀,你又无权去堵,随便去怎么议论吧。反正俺自己心里认可得了。
是的,他是一个不起眼的泥瓦工。叫薛贵,五年前建厂时,他才从市政公司调回来的。他才不出众貌不超群,为人沉默寡言,处事皱了吧唧。和谁的关系也不远不近,淡淡如水。凭着他干活忠实,倒也年年获得先进生产者的称号;可就是一个磂碡压不出个屁来,一天到晚呆呆版版苶苶乎乎。别看和他相处五年之久,这个人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家庭状况如何?别说我一个女同志不清楚,恐怕是他和谁也没透露过。他家离厂又远,平常谁没事跑八十里路去他家玩一遭?也除非他这个怪薛贵,不知家里啥事那么挂心,往返一百六,两头贪五更。骑个自行车一天一趟的往家跑。那天有人逗他:“薛师傅,你回家这么勤,一天也离不开老婆呀?”“俺没结过婚”。他苦着脸说。样子尴尬极了。“咦!看他胡子拉碴的样儿,半个月不刮脸,倒像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还没结婚?这年头哪有工人娶不上媳妇的?——除非有病!”这消息曾一度被我们当做新闻。每当我们这样议论他的时候,他就拧起他那没有笑容的怕人的黑脸,似乎有多大委屈瞪着我们。真逗!至于我对他原本是不存在什么好印象的,一来是看不惯他那不见天日的脸色,二来他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也很使我反感。就算是老大无妻心情苦闷,总也该检点检点个人吧?你看他那身衣裳,工作服工作服还是工作服。似乎除了工作服别的衣服就和他没缘似的。吃的呢,职工食堂饭菜多样化碰上他算倒了邪霉:天天馒头大菜汤——属鸭子的,错了食水不下蛋。要说他的生活也算简朴,然而你还没见他花钱呢,每逢工资到手,买蛋糕·罐头·香蕉橘子苹果······嘿!活该他把正常的经济生活搞得那么紧张。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打扮着树梢儿打扮着村舍,真美!再那处小独院的三间旧瓦房里,我有幸走访了薛贵的家,意外地发现了薛贵的家庭意外。这一发现,使我心‘砰’然一动如获至宝,心潮好不平静,他在我姑娘家特有的心灵深处,悄悄地悄悄地泛起爱的涟漪······
煤火跳跃着撩人的红蓝火苗,土炕上暖暖烘烘。落雪时不时地拨弄一下窗棂,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一位弱不禁风的瘦老太太,把点心·罐头香蕉橘子苹果······一样一样摆在我的面前,解开了我心中十分反感过的谜底:“看!你看呀!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断过,······可孩子呢······我也不快死······”老太太颤颤微微地抹开了老泪:“同志,十二年了,十二年了呀······”
我吃惊地扑闪着睫毛,听老人家向我讲述起十二年前的遭遇:
“······俺村那个‘闹主任’他他有权······有权······别人他没相中,偏偏相中了我那丫头······同志,俺那丫头是和薛贵订了婚的呀。眼瞧那年五一节就要成亲了。可那天杀的······硬是在傍成亲的前两天·······,把俺那丫头给糟蹋了······俺丫头那会儿是大队会计,她要强······她没脸见人······就······就跳了崖······天杀的闹主任,还给俺丫头扣了个自杀的罪名。叫······对现实不满······”我脊梁骨发麻,老太太早已泣不成声了。
窗外,雪依然无声无息地飘洒,柜上的马蹄表滴答滴答震撼着人的心弦。老人家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我摸过一个枕头,竖起来顶在老太太胸前。歇息了好一阵子,老太太终于止住了气短,接着对我说:“薛贵回来成亲,俺丫头还在崖底躺着。她给俺闺女收了尸。一颗眼泪没掉,把两眼瞪的像对铃铛,抄起瓦刀就要和闹主任拼命。要不是那会我突然晕死过去,说不定要闹出多大乱子呢。”
“有这等事?”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把我背到了公社卫生院。不知为啥,人家卫生院贵贱不留。薛贵一赌气,把我弄到北京住了半月医院。出院后,我想闺女想的闹死闹活······同志,我就这么一个闺女,老头子没等我坐月子就死了。俺靠谁呀?还有啥活头?薛贵左劝右劝;劝不转我寻死的心。把孩子难为的趴在地上叫起俺娘来:”“娘!娘啊!素玉没了,儿子在······我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只要您老人家好好活着······同志,我还说啥?
这不!十二年了。孩子在北京那会儿,月月把钱给我寄回来。逢年过节,还回来和我团圆团圆。没叫我孤独过。孩子是怕我心里不好受呀。
一来二去,可把孩子拖累坏了。媳妇也没人给,好容易有人给介绍一个,人家姑娘提的条件他又不应。他个人也不张罗。同志,你说俺这心里头咋安生呀!人家谁给闺女给这么一个养着八竿子轮不着的老婆子的主儿?我算老几呀!
俺打过主意,离转人家孩子,可身子骨又不做主,动不了窝儿。薛贵也看透了俺的心思,说什么也不叫我走。你别瞧他在外头苶苶乎乎,在俺脸前头可有的说呢!高兴着呢!可我心里明镜似的,他是假装的。唉,没法儿。这不,为我身子骨不强,孩子要求调回来的。可孩子这婚姻大事,终了咋着呀?······呜呜·······我也不快死······”老太太又哭了。
“大娘,瞧您,他愿意他愿意······”我凄惶的说。
“哎!同志,俺托你个事行不?”不知哪来的一股精神头,老人家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睁着一双佈满红色肉丝的灰眼球,差不多鼻子挨着了我的脸:“你别看薛贵胡子拉碴的显老,他才三十八呀。你和他一块共事,给他说个媳妇。我老婆子冲南给你刻二十四个响头啦”我正陷在薛贵的人生遭遇之中,不想老人家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直截了当的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个姑娘家可怎么回答呀。我的血往脸上涌。我正不知怎样措辞,老太太又说话了,鼻尖依然冲着我的脸:“不是我说,谁要是跟上薛贵这孩子,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烧高香啦!这孩子,谁跟谁就是哪辈子积了德。没差······”
是的,我承认十二年的事实明摆着,为了摆脱我的尴尬,慌忙告辞逃了出来。
银装素裹的山村被我甩到了身后,那跳动的红蓝火苗依然在眼前闪耀,暖烘烘热烈烈·····
我思绪纷乱神魂颠倒。我想起了薛贵那张胡子拉碴苶苶乎乎的脸,莫怪他是那样的寡言欢笑,这样的人生境遇,他能怎样相人诉说呢?他又怎样笑得起来?不!应该让他笑······他也应该笑······应该······望着这无声无息有着深沉蕴藏的洁白的瑞雪啊;这样多情多义的好人;哪怕他这个那个······也情······哎呀,脸颊好烫呀!
在通往公共汽车站的途中,一点没感觉冷,雪花飘落在脸颊上,立刻融化。这清凉的瑞雪啊,流进嘴角,是那样的甘甜;渗进心灵,是那样的清新提神······我······那辈子积了德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