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近,天边的墨团推攘着漫延,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一个天然的山洞,成了众人躲雨的避难所。围着篝火坐下,这种陪伴的感觉让凌零很舒坦,翠儿比他早些时候醒,正一口一口给他喂着汤;徐延年在角落里打坐,火光在他脸上,隐约见到黑气窜动,很是有些诡异;道士符印背靠着自己的大葫芦,低着头拿了本蓝皮书,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不时端起小道童岳成音给他温的将将好的酒喝上一口,看着十分惬意。
看来高人打架之后也是要休息的。
地上还躺了一个人,是个长相极艳丽的女子,不过此刻模样有些狼狈,发丝散乱,遮住了她半张脸,黑色长袍被丢在一边,露出里面穿的淡黄色衣衫,约莫是太紧身的缘故,衬得身材凹凸有致——如果不是因为方才被这女人打得太过凄惨,凌零一定不会吝啬赞美之词。而现在他只巴不得对方快点死了才好。
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胳膊,凌零有些犹豫。符印看出了他心中忧虑,缓缓收起那蓝皮书,不知上面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依依不舍地又瞟了几眼才收好,看着凌零:“不必太拘谨,我的名字你也知道了,你可以喊我师兄,有什么想问的,也别憋在心里。我们修行人不讲这套乱七八糟的礼仪,当然日后你见了师尊可得规矩点。”
什么叫高人?这就叫高人!潇洒!大气!
凌零揉了揉脸,有些疑惑的问道:“额,师..兄?还是喊前辈吧?”
符印笑了:“怎么,我看着很老吗?”
凌零忙摆摆手:“不是不是,师兄看着那是相当得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我就是觉得师兄你这么厉害,我直接喊师兄会不会有些自抬身价?”
符印解释道:“无妨。而且你也快入门了,到时我们都属二代弟子,你提前喊我师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二代弟子?”凌零的眉毛微微蹙了下。他很清楚二代的弟子的含义,千年大派的二代弟子啊!所以越发地疑惑。
很快符印就证实了他的猜想。
“师尊决定亲自收你为徒。”他站起身来,“你以后排行第七。”
凌零赶紧跟着站起来,双手一拱鞠躬一礼,低着头掩饰着心中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饼砸中的狂喜:“师弟见过师兄。”
符印倒是坦然受了一礼,然后补充道:“对了,成音排行第六,精通于草木丹药之道,日后你们可多交流交流。”
啊?!凌零有些夸张地看着扭扭捏捏站起来的岳成音。这货居然也是二代弟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确切地说人不可貌脸皮薄厚。
“凌..零师弟你好。”岳成音有些羞怯。
凌零觉得非常羞耻:“见过六师兄。”心中哀嚎:您可千千万万不要有断袖之癖啊!
符印哪里能猜到他心里的龌龊想法,不然再浪荡不羁恐怕也会当场把这位未来的师弟一剑劈死。看了看尚在调息的徐延年,眼光里露出一丝赞赏,明知故问道:“凌师弟,不知这两位是什么身份。”
凌零这才想起来还有这茬,略微回忆了一下与徐延年商量好的说辞:“这是我的仆从和丫鬟,这次是要跟随我进师门的,师兄,是否有什么不妥?”
“没有。”
徐延年耳朵动了动,没有反应。翠儿上前福了一礼说道:“多谢道长宽厚。”
符印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然后走到洞口,背手而立,那葫芦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他腰间。目光深邃地看着已经被黑云笼罩的天空。
凌零跟过去站在他旁边,也装作若有所思的看了下天。
“嗯,师兄,这雨恐怕会下得很热闹啊。”
“哦?师弟可看出点什么来?”符印一脸调侃地看着他。
啊?凌零没想到他为何这么说,这乌云遍布得不熟摆明了要下雨吗?莫非是要考考我的心性和智商?哼,让你们这些异界白丁见识下什么叫做文化!
于是凌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抬手平指着远处的山巅,语气抑扬顿挫:“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哈哈,说得好!”符印两手一拍,眼中笑意更甚,“想不到凌师弟竟有如此文采,为兄佩服!佩服佩服,哈哈哈!师弟何不再来两句?”
凌零也是说得兴起,正想接上“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春天哪来的秋色?问我塞上是哪里,我又怎么回答?于是硬着头皮乱改。
“这个...金鳞开啊呵呵”旋即灵机一动,故作豪迈道:“妖魔授首天意在,人间正道是沧桑!”心中沾沾自喜,瞧瞧,什么叫做拍马屁的艺术!
“好!好!好!”符印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传遍山涧与幽谷,直欲把这漫天黑云震散!“好一个妖魔授首天意在!”符印眼中凌厉之色尽显,口中喝道:“邪魔外道!还不授首!”
他檀口一张,喷出金色的火来,这金火迎风直上,猛地撞进那遮天蔽日的黑云当中!那黑云被金火一撞,瞬间就着,火借风势,风助火势,转眼间已是漫天火海、仿如世界末日!
一个人影从火海里跳了下来!一只巨兽从天上摔了下来!
“哈哈哈,小崽子胡吹大气!符小儿你滚一边去,且让我问问这小子,到底怎么看出我来的!”雄厚的声音振聋发聩,漫山遍野除了这人的说话声外竟然一片死寂,就仿佛是他一个人就占据了整片天地!
符印冷哼一声,一甩袖袍,那个金色的大葫芦出现在背后,道纹环绕,玄妙非常;讥讽地看着那赤着上身、虎背熊腰的大汉:“堂堂护教法王,居然和不开化的妖兽厮混在一起,你的长生天教义都被狗啃了吗?”
“喂喂,怎么说话呢!”那巨兽在地上摔出个大坑,此刻才摇摇晃晃地爬出来,龇牙咧嘴凶恶无比,“狗怎么了?狗招你惹你了?跟狗多大仇呐?”却是一条几乎有一层楼那么高的大白狗!
凌零看得眼睛的都直了,原来自己吹了半天和符师兄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事儿——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震撼,唯有震撼!震撼于符印这焚天的术法,震撼于那野蛮大汉的凶威,更震撼于——
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大的狗!
符印看着那一人一妖,心中估算着对方的战力,那蛮人是老对手了,跟他比起来并不稍逊;倒是那狗妖,虽然还未达到化型的程度,但是实力境界已经超出真丹后期的极限,只差悟道便能成就真人——或者叫真狗?——反倒是个强劲的不稳定因素!不过么...
“正合我意啊!”符印战意狂升!身形化为一道残影,抢占先机,如一颗陨石般冲了过去。
“来得好!”那强壮蛮人一格手中的血色巨刀迎了上来,大开大合,与符印战得难解难分,两人灵力四溅,神念几乎如同有形一般纵横来去,倒让那条大白狗二打一的计划泡了汤——这两个人打得太凶,凭它的实力根本不敢近身。于是乎决定先执行妖王派给的任务,便往山洞的方向摸了过去。
“头儿吩咐了,妖族与人族势不两立,悟道的苗子我们得不到也不能留给人族,必须咬死他!”大白狗恶狠狠地想着,突然感觉一阵阴冷,转头一看,果然那符印已经看出了他自以为隐藏的很深的战术,正努力把战场往自己这边拉。
居心叵测啊!人类没一个好东西!
嚎了一声,这大狗硕大的身体竟变得灵活非常,一溜烟朝着山洞冲去,“喂,乌石烈,那道士交给你了!我可抗不住!你拖住他,我去解决小的!”
那唤作乌石烈的大汉气的跳脚:“混蛋!就知道妖怪都他.妈靠不住!你个死狗!“
“老子是豺狼!”
“记得留活口——哈啊!”他正喊着,突然一声痛呼,却是符印乘他不备、一只飞羽神针钉在他脚背上,幻化出数道白色光链将他锁住,一转身就要回救凌零几人。
“王八羔子!破!!”乌石烈浑身爆然胀大几圈,蒲扇大的手掌朝符印诡异的伸长一丈有余,一股开山裂石的巨力挤压着符印身周一寸厚的护体罡气,发出刺耳的咯吱声,“给我——回来吧!哈哈哈哈!”
符印见状心中一凛。这是蛮族特有的燃血秘法,一刻钟内可使肉身力量增大三成!不敢大意,全力运转周身护体罡气,对抗这股直欲将他挤爆的巨力;同时手中剑诀不停,细小的金色光剑源源不断地从背上的葫芦口里冲出,倾沙卸石般扑向乌石烈。
可这乌石烈施展燃血秘法后身体坚若金刚,那金光剑无穷无尽,一时却是奈何他不得。两人僵持下来,符印心急如焚。
但想到那个黑袍魔修,符印心中稍定。
“希望你没有骗我。”他开始全心应付眼前的敌人,再无其他事可以分散他的道心,顿时乌石烈压力剧增,咬牙坚持。
“不然,我定叫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
...
凌零冷静地看着这堵在洞口面容狰狞的狗——不,豺狼——它硕大的头颅贴近自己,几乎能感受到它鼻子里喘出的热气,调戏猎物的眼神凶光四溢,以及那缓缓张大的恶口腥臭逼人。冷静不是因为有了什么劳什子的必胜把握,而是因为,他只能冷静。
翠儿躲在他背后,闭着眼睛死死抱着凌零的胳膊,嘴里胡乱念叨着什么黄泉路上有个伴儿;徐延年还坐在地上,他之前受伤极重,重伤之躯站都站不起来,脸上一下红一下白,仿佛在做着什么努力。
“翠儿,我们不会死的。”
翠儿缓缓睁开眼,认真地看着他,“少爷...”
凌零宠溺地拍了拍翠儿的后背,低头在她耳边,“我不会让你死的!”猛地一甩,把翠儿往身侧推出去——“啊!少爷!”
他返身一指,点在豺狼的鼻子上!
指尖是一片圆滑的白色光镜。
灵台印心镜!
...
...
“徐叔,你那招是怎么个说法?”
“对对,就是那个镜子!”
“你是说,只要能想,就能用出来?不用运转灵力?那用什么想?”
“道心!”
道法通灵,照印我心;
洞虚破障,天地随行!
...
凌零脸上露出一丝坚毅。
徐叔,翠儿。
“你们的未来...”
“由我来守护!”白光大作!
“轰!”
少年脆弱的身体像一块破布般狠狠地砸在石壁上,“嗵”地一声滚到地上。一股强烈的呕吐的感觉在脑中回荡,凌零在地上蜷成一团,鼻子耳朵里淌出鲜红的液体。
符印远远看到这一幕,三尸神暴跳,可这乌石烈此刻力大无穷,更是暴虐非常,见他想脱身,竟是不计后果的压榨自己的肉身力量,死死困住符印。符印本就技长于术法,在肉身爆发力上远远不如他,此刻怎么努力都无法挣脱。
“嗤!啊...嚏!”豺狼人性化地用爪子擦了擦鼻孔,“什么玩意儿?!吓死你爷爷了!还以为来了什么大高手呢!啊?结果就是你这么个玩意儿?!哈哈哈哈哈.....”
徐延年猛地喷出一口血,脸色白得可怕,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翠儿此刻才回过神来,眼眶一红泪水打着转,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声音嘶哑:“少...爷...”跌跌撞撞地向凌零跑去。
那豺狼瞟见她的动作,长尾一扫,将翠儿扫倒在地。
凌零挣扎几下,还是没能站起来。眼睛死死看着那丑陋的野狗。
“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死?我要...保护...他们!”
“哈啊?”豺狼装出最滑稽的笑脸,口水冲牙缝里滴落下来,看着十分恶心,“你这弱小的臭虫,大言不惭的要保护谁?哈哈哈哈,废物,废物!”
凌零咬着牙,身子一蜷一曲,向着那野狗挪了一寸。
目光里流转着奇怪的东西,那是什么?愤怒,还是希望?
“你这样的东西真的是悟道了吗?哈哈哈,敢瞪大爷?”豺狼尾巴一卷,如长蛇一般把翠儿卷到空中,不停挤压,翠儿咬着牙,一声不作,只是含泪看着凌零。
“你想救这小娘皮吗?啊?求我,哈哈,求我,给我磕一百个头,我就放了她啊!哈哈哈,快磕头!你看什么看!快磕!不然我现在就抡死她!”豺狼咆哮着,尾巴高高挂起,作势要往地上砸。
凌零目呲俱裂,又是往前再挪了一寸。
这短短两寸距离,几乎耗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翠儿被嘞的呼吸困难,感觉浑身骨头都要碎了一般,双目血红,想叫又叫不出声,只是专注而深情地看着向自己挣扎爬来的凌零。
仿佛只要能看着他,她是死也不怕了。
豺狼很满足这种折磨人的感觉,每一次这种看着敌人被自己蹂躏、践踏最后无情虐杀的感觉,都让它觉得飘飘欲仙。修行,不就是为了享受杀人的快乐吗?
“我数到三,你再不磕头,这娘们就要肠穿肚烂死在你面前啦,哈哈哈哈!一!”
身体可以被毁灭,但是思想的力量,是无穷的!
凌零身体彷如不受自己控制,再挪一寸,眼神执着无比,盯着豺狼。如果眼神能杀人,豺狼早已死了一万次了。
“二~!”豺狼的两眼愉悦地迷成了一条缝,这个二字喊得非常快活。
恐惧是什么?我不明白啊...
绝望是什么?我不想要啊...
凌零的眼神慢慢失去了焦距,瞳孔的黑色慢慢占据了整双眼睛,似有点点光芒在里面酝酿。
黑暗是什么?我懒得管啊...
天道是什么,宇宙是什么,有,或者没有,与我何干啊...
我只是想要救她...我要救她啊...那个眼里只有我的女子啊!!
...
豺狼嘲讽得无以复加地看着地上那个扭动的影子。痛快,痛快,哈哈哈哈哈...
“沙~嘎~!”
就好像是突然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个“三”字戛然而止。
刚才那种让人心悸地快要死亡的恐惧感觉,是什么?!豺狼死死盯着凌零,那双漆黑的眼里,蕴藏着什么?
那星辰流转、空间肆虐的景象到底,是什么?
那眼中的死亡的气息...恐惧到极端,便是发狂。
“吼!!”
扭曲的脸,癫狂的妖怪声嘶力竭:“区区人类!!你怎么敢...怎么敢让我觉得恐惧?!”
它尾巴狂乱的甩动,目光冲动而嗜血,猛地把翠儿向凌零身上砸去!它狂乱之下,用尽全身力量,几乎虚脱,翠儿的身躯无视空间的距离,直撞向凌零身前。
“死吧!死吧!什么恐惧?!都去死吧!!!”是啊,死了的东西,又有什么好恐惧的?
于是一只黑雾缭绕的光洁的藕臂,粗暴地从它硕大的脑门里穿了出来,掌中捏着一颗樱桃大小满是粘稠血丝的土黄色圆珠。
那是它修炼百年的妖丹。
它得偿所愿地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