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万圣峰的路并不难走,在大光明宫的后山,便有一条长阶直达万圣峰。长阶的每一级皆是以整块的冰砖雕砌成,在月光映照下,这条冗长的冰阶便宛如银河倒悬,直通月宫。
凉宵步玉阶,罗袜沾微霜。
登上万圣峰,便仿佛距离月亮更近了一些。
万圣峰顶也有座小亭,乌木匾额上镌刻了两个大篆:潜龙。
奇异的是,这座小亭除那块乌木匾外,竟也是以整块的冰石雕凿而成的,檐顶上镂刻着极为精致的异族神兽图腾。
从潜龙亭向下望去,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云气翻腾舒卷着,涌动在脚底,遮住了一切下界的景色,让人不由顿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此处已是超离俗世的方外仙境。
九霄云外,高处不胜寒。
尽管来之前瞳影便已为筠悒加了一件雪狐裘氅,然而筠悒自幼体虚,虽随紫云真人修习优昙真气后体质颇有改善,然而仍耐不住风寒。此时站在亭中,猎猎寒风裹挟着冰冷雪霰从四面袭卷而入,顿时牵动了筠悒早就憋抑在肺里的一串咳嗽。
筠悒的喘咳声渐渐加重起来。瞳影披一件赤金火浣裘,目光隐在青玉面具后,略含笑意睇视着她,她不由有些恚怒地瞪了他一眼。
却见瞳影袍袖微舒,四道劲气自他袖中激透而出,登听那冰雪雕凿成的亭檐四角发出微微的响音,仿佛被触动了什么机关。
便听霍地一声,四幅厚厚的绒帘自小亭四方舒卷而下,垂迤于地,将四面风雪与寒气隔绝在外。
小亭中虽仍算不得温暖,却至少已没有了先前那种彻骨的寒冷。筠悒容色稍豫,终于息止了咳嗽。
奇异的是,那深垂的绒帘仿佛并没有隔绝外面的月色,甚至连雪光都依旧从绒帘下透入,将朦胧的光晕流泻在这三丈见方的小亭内。
瞳影旋即又自袖中取出一张绒毡,在一张冰凳上铺展开来,便挥手请筠悒落座。
筠悒也就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便见他又展开一张绒毡铺在石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随即自怀中取出一尊龙泉青瓷酒壶,两只青田石酒杯,置在二人身前,在两个杯中都注满酒液。遂抬眸凝望着她,微然而笑道:“姑娘请尝一口我这酒的味道如何。”
便见奇异的青蓝色酒液在杯中微微沉荡,仿似眼前人那双幽邃难测的眼瞳。筠悒心中一沉,随即略略掀起红绡,浅呷了一小口。
甘醴下喉,初时只是觉得滋味醇酽甘甜无比,渐渐便觉有一股暖意自胃中缓缓渗出,浸透到五脏六腑,漫流遍四肢百骸,顿觉全身都舒畅无比。
她不由问道:“这是什么酒?”
瞳影含笑答道:“此酒名为莺粟。”
筠悒玉指缓缓转侧着夜光杯,目光凝注着杯中那光泽沉潜的青蓝色酒液,沉吟道:“我尝闻东坡诗中云及:‘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鶯粟汤。’世传莺粟液乃合诸药所制,能铄肌肤,损颜色,服之容光锐减。我更闻方间有传言,此花在天竺亦名阿芙蓉,在花结青苞时,择日盛之际,以大针刺其外面青皮,勿损里面硬皮,或三五处,次晨津出,以竹刀刮,收入瓷器,阴干用之,则可使人思绪飘然,如临极乐天国——不知我记得可对?”
便见瞳影那双冰蓝色的眼瞳中又浮出那种赞许的笑意来。只见他双掌上下一合,竟然击起掌来:“姑娘通古晓今,博学强记——好才识,我欣赏!”
筠悒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只仰首一口将杯中酒水饮尽。仿佛深深沉溺于那甘美无穷的酒香中,轻轻阖起了眼。
良久才再睁开双眼,一双明眸定定望着瞳影,盈盈笑道:“可否再为我斟一杯?”
瞳影又为她斟满一杯,随口问道:“你既知此酒是毒,却为何还要饮呢?”
筠悒再度仰首饮尽杯中酒水,方柔声答道:“佛家八戒,杀生、偷盗、**、妄语、贪奢、贪纵,又有哪一样不是毒?我不过贪好其中一种,又有何错哉?”
她语声随即一转,嫣然一笑道:“何况,这酒既是你倒给我的,而你自己也在喝,所以我想即便它真的有毒,也不致会毒死我。”
瞳影目光闪动,幽微的光线下,他眸底的笑意似乎也有了几分迷离之意。他低沉而飘忽的嗓音里仿佛透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姑娘难道就不怕……上瘾吗?”
“上瘾?”筠悒微微怔了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娇躯颤动,仿佛是喝得有几分醉了,她的笑语声此时听来也透着一种慵懒娇柔之意。
她轻抬臻首,笑睇住他,一双美目中莹光流转,柔柔地道:“像你这样的美男子,若是本姑娘当真中了你的瘾,也不算亏啊。”
青玉面具后,那深藏在瞳孔中的另一双同眼瞳此时仿佛放出一种别样的光来:“自打我们初遇以来,我便一直戴着这张面具,那么姑娘又是从何知晓,我这张面具下的脸是美、抑或是丑呢?”
筠悒那双桃花眸中已透出三分醉态,红绡后也仿佛飞起了浅浅的红霞。她右手托腮,身子慵懒地斜倚在冰桌上,那姿态看去说不出的娇慵妩媚。她缓缓向他伸出手,作势要去摘下那张阻隔他们视线的面具。
“你摘下你的面具,我不就知道你的样子生得究竟是美还是丑了么?”似乎是出于诱惑的目的,她此刻的声音愈加柔美恬润,仿如山中泠泠流淌的清泉,宛若天际那片不染片翳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