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影没有回答,径自负手转过身去,目光望向轩窗外的雪杉树,声音听来淡漠而疏远:“教主东征一月便回——也就是说,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话音未落,他人已远去。房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自动关阖。
筠悒凝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她此时,心才是真的开始慌了。
她望着茶桌上仍冒着热气饭菜,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胃,终于缓缓走了过去,坐下用餐。
她还不能死。她不仅身系大理国的安危,更还有箬恒在花果山等着她。
她不能死。她也并不是一个想死的人。
**************
月残桐疏,漏断人静。
白衣男子沐在清冷的月光中,静静站在树下。月光与树影交错垂照在他那袭白衣上,让他的身影看去那样的清远,又那样的落寞。宛如他便是亘古以来,天地间最静谧的那一抹光,在这片大地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中,无人问津地盛开、绽放了千年,寂静了千年,忧伤了千年。
白衣男子微微低下头,缓缓抚摸着自己的左腕——那镶着绣金滚边的月白色绸袍袖底空空荡荡,失去左手的断腕上覆满了厚厚的伤痂。
然而当他垂头看着自己断腕结满伤痂处之时,那双墨如点漆的眸中竟浮漾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之色。
青衣女子此际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凝视着他。然而他却并未察觉,仿佛仍自沉溺在那份温柔的回忆中。
她曾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色,第一次便是在他注视着那个红衣女子的背影离去之时。
夜风袭过,一抹深绿悄悄飘落,点染在他洁白无尘的长衣上。他在这风声中猝然俯下身,喉中滑落一串急促的咳嗽声。
青衣女子秀眉微微皱了皱,自怀中摸出一个羊脂白玉瓶,将一粒朱红色丹丸倒在掌心,缓步走到他身前,将那朱红色的药丸递给他。
白衣男子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流露出一丝感激,接过那药丸纳入唇中咽下,深深吸了几口气后,喘咳声才终于渐渐平息。
便听青衣女子忽然叹了口气,道:“如今她的境况想必十分危险。”
这句话很突兀,但仿佛在此时、在他耳中听来,分毫不觉得突兀;她也并没有说明那个“她”指代的是何人,但是显然,他已十分清楚。
便见白衣男子微微颔首,眉间凝郁着一抹忧色,摇头道:“可是我现在,却无能去救她……”
“不是无能救她。”青衣女子打断他的话,嘴角微微浮出一抹讥诮,“你只是不想因为她,而打乱你的整个计划。”
白衣男子沉默了下去。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青衣女子侧首望了一眼他空荡荡的左袖,唇边笑意有些苦涩:“当年一剑斩下你手腕的那个姑娘,就是她,是吗?”
白衣男子目光一震,转头望住她,似是从未想过这个秘密竟会被她看破一般。
他没有再答话,眼神极其复杂地变幻着。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唇透苦笑。
他本以为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包括……她。
三年前那个冷雨夜里,她独自一人在酒肆中喝得酩酊大醉。她本不是个暴戾的人,若不是因为她喝醉了,她绝不会仅仅因为一个纨绔子弟的放肆举动,便挥剑斩去他的手腕。然而,若不是因那夜撕骨裂肉的疼痛,他也不会那样刻骨地记住她,将她的那番告诫与激励牢牢记在心中,发奋振作……因而才有了今日的试剑山庄二公子。
他隐约可以猜测到,那夜她是被什么忧心事缠扰,才会喝得那样醉。三年后他才知晓,她那夜的忧伤是因为她的师弟——那个来自大海另一头的扶桑国、却成长在这片大陆上的少年,她青梅竹马的同门师弟。然而,三年后再重遇时,她已然完全不记得他;甚至或许她已再记不起,在那个烂醉的雨夜里的酒肆中,曾发生过的事。
那是他此生的痛,却也是他此生最弥足珍贵的回忆。
他用唯一的右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还能感觉到自胸腔中传来的、宛如那夜般激烈的跳动声。
青衣女子静静看着他痴醉的神色,却没有再追问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话音仍旧淡然如水:“你也不必太担心……因为她在明尊教,绝不会有危险。”
白衣男子闻言霍地睁开眼,微微诧然道:“为什么?”
青衣女子这时却已转过身,径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清润柔和的语声从那抹淡淡青影之后传来:“究竟是为什么,你不必去知道,你只需要相信我便是。”
她渐渐行远了,纤细的背影仿佛透着说不出的落寞与伤感。
白衣男子看着那袭青影渐渐没入山庄幽深曲折的树影深处,忽然微微蹙起了眉:原来除了大理国公主这个显赫的身份外,这个女子竟还有着许多秘密,是连他也看不懂、猜不透的。
夜风更凉,他忽然再度掩起口,低声咳嗽起来。
他咳得很用力,咳得顽竹般的背脊也不禁微微弓起,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一般。
咳声稍歇之后,他微微蹙起双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那月白的衣袖上,已经洇开了淡淡的殷红,宛如绽开在雪地中的寒梅。
他抬头仰望月色,月华垂照下,他的眉心依稀有道深刻的皱褶,仿佛永远也不会舒散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