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应该高兴了吧？
你看，宝贝多好看，一生下来通体透白。五官清秀，比例匀称，如宝似玉。那一张脸，像极了女孩子，比女孩子还要女孩子。
高兴，自然高兴，从心底里发出安全的高兴。
谁能有我更求仁得仁？
谁能有我更种瓜得瓜？
谁能有我更历尽艰辛？
高兴来得太突然……
在这份高兴还没醒来的时候，噩梦已至。
此生，没有人比我更惨！
那是进了腊月以后，生完儿子四个月的时候，也是我的生日刚过去不久的时候。每次一有大事必定和生日纠纠缠缠如影随形。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天空格外阴沉，阴的让人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压的让人感召到一场狂风暴雨来临前的氤氲。
好不容易过个周末，两个孩子送到门市上，我去买两包零食给孩子！说完，大步流星就去了离家门口一百米左右的超市。快去快回吧，孩子还在天翊手里，容不得半刻拖延。
等等，正走到半路，望见我的门市外面一群人围着天翊和孩子，我赶忙原路倒了回来。问问刚好来超市的一个熟悉的邻居，她刚过来所以明白，也是她的话成了日后后悔的伤。
“怎么啦，我店里那么多人？”我焦灼不安。
“那是查计划生育的，抓到你们家了……”她言之凿凿的样子，十分肯定。
“啊？那我可怎么办？要不要回去呢？你说？”没有人比我更犹豫不决，回去是面临被抓的风险，不回是一万个提心吊胆。
“这个，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她，一个毫无瓜葛的邻居，说话间透着看你热闹的讪笑。
“你说嘛，告诉我，我要不要回去？要不要回去……”问了不下三遍，我没有主意到了极点的时候竟然抓着一个漠不关心的所谓的邻居拼命追问，因为害怕因为担心因为怕孩子有个闪失，只要这个漠不关心的所谓的邻居一句肯定的答复，我立刻飞奔出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回不回去，关我什么事？你自己想回就回啊！”好一句世态炎凉的话，好一个漠不关心的人，好一个“想回就回”，此话的前半句我不听了，我只听进了“想回就回”这四个字。这是个不是肯定的肯定，不是命令的命令。
悲哀的人在遇到棘手问题时，就方寸大乱到没有一丝一毫的主见，逢人就求助，即使那人是个人渣子，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当做救命稻草。就是不会一个人用用脑子，也学不会冷静客观，更犹豫得像个选择恐惧症的傻子。
一句“想回就回”将我耳提面命，大步流星地回来了。一进到人群里，立刻被他们围成了焦点访谈。
我一把接过正在哭闹的儿子，老公牵起女儿的手，看他们怎么说。
“你这不俩孩子啦，走，跟我们去做结扎手术……”一群男女，四个女的两个男的，穿着便衣，根本看不出像单位上班的，只在胸前挂的牌牌上看得出像个管事的喽啰。
……
先跟我们四口回到租住的房子里，采集口供收录档案，老公牵着女儿的手寸步不离，我一手抱着四个月的孩子与他们对峙。
“你看，你们这本子上也显示两胎了，孩子也确实看见了两个，那就只能跟我们去结扎了……”一个烫着金黄卷发的妇女冲我说。
“你看，我这孩子还这么小，等等吧，等到孩子大一点，我自己主动就过去了，好不好？”真的，我真的以为手里装着计划生育本子，还有两个孩子的准生证，就真的万无一失了。
“那不行，今天必须跟我们走！”烫着金黄卷发的女人，不依不饶，凶神恶煞。
“你看，我们是北方人，你们是南方人。我要结扎也该回我们老家去结吧？”也不无道理对不对，一方水土管制一方人才对，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井水不犯你河水的，你凭什么管我？
“哼，你们不知道吧，现在全国统一管理计划生育的，全部资料都在电脑上存档，你们那里的人也归我们管理，上了电脑一看就知道了。你一结扎，他们也同样查得到，我们同样互相管制！”烫着金黄卷发的女人，头头是道。
“既然这样，我们认罚行不行？你说个数儿，我们交钱解决行不行？”老公慌忙前问。
“那，你交两万块钱罚金，我们就能解决了！”这伙人交头接耳的结果，仍交给烫着金黄卷发的女人来说。
“哪有要这么多钱的？我们去年才来黔城的，还没赚到什么钱……”确实拿不出这些钱的，和表哥分家耗尽了现金；而且确实是去年刚到，今年就让我们经历这些。
“就是呀，你们少收一点嘛，我们也确实没什么钱嘛……”老公也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我也连声附合，据理力争。
“不拿钱，那就必须跟我们走一趟了，走！走！走！”一个走挨着一个走，一群男女上下一致，异口同声。
显然，他们想借着公事大捞一笔，偏巧碰上了我们这种刚刚创业的贫贱夫妻，只见没有油水可沾了，气极败坏的结果是围攻直到毁灭。
只见，老公乖乖的领着被吓坏的女儿，我手里紧紧抱着仍在吃奶的孩子，随着这群豺狼虎豹走了。一条熟悉的路上，尽是指指点点的冷眼。
来到黔城的计生服务站，辗转到二楼的一个大厅。一进去，像个热闹的集市，乌丫丫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人叫小孩哭的，有的正在商量对策，有的背着孩子望着窗户，有的急忙打电话找人求助……
这间五十平米的空屋子，密封严谨，左右是墙壁，迎面从左到右全是窗户。窗户是用铁栏杆做的防盗窗，如同监狱里的窗户那样。唯一的门口自然是被这些豺狼虎豹给堵死了。看看，一入天牢，插翅也难逃。
此刻，豺狼虎豹进去交待公事，我和天翊赶快商量对策。
打电话求助呀！
打给谁呀？
拨通了门市房东的电话，房东在扶贫办工作。“这个，我在扶贫工作，计生站不认识什么人，实在帮不了你……”
拨通了门市右邻的电话，抓人者其中一个正是右邻的大表哥。“我和他虽是老表也不行，问过他了，上面这次来查，非常严格……”
无计可施之计，我只能听他的。
“那要不，咱就结扎算了！”天翊已经投降，我无法用“老公”来称呼他了。
“就不！你给我结扎去吧！你结呀，你怎么不结？”我不想妥协，一万个不想。
“你听话吧！咱要钱又拿不出来，不结扎能怎么样？”他怕这群豺狼虎豹天天去门市盯人可怎么办。
“你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我真的好怕呀，听说结扎比生孩子还要疼上一百倍呢……”一番委屈，一腔埋怨，一阵阵心酸。
“结吧，我带着俩孩子回家等你……”他说完就走，抱起一个，领着一个。只留下，一个男人无可奈何的背影，那背影，分明是无情的抛舍。
如果一个丈夫吩咐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一个做妻子的即使有一千万分不满也无力回天。
当我一个人，望着陌生的人群时，一个背着孩子望向窗外的女人抓住了我的眼球。她说，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还没生到一个男孩。眼下被抓了，她要以死相拼，她要放下孩子试试跳楼也拒不结扎。
天黑了，轮到我了。
行尸走肉一样，被带进一间手术室里。一进去，门就呯的一声关住了，如同被戴上手铐脚镣的犯人，即将登上绞刑架。我的神啊，我救苦救难的耶稣大人，您知道您的儿女也即将被钉在十字架上了，您看见了吗？
一间小屋子，五脏俱全。刀光剑影的凶器，闪着阴森寒凉的微光。三个年龄不等的刽子手，正在磨刀弄枪，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等一下，等一下，我求您了，我不能结扎，我有贫血，我身体虚弱，我一开刀准要死了，求求您，我真的不能开刀的……”医生正拉我上手术台的那一霎，我一屁股蹲到旁边的矮凳子上，缩成一团，像只刚刚掉下鸟巢的幼鸟。
“那可不行，进都进来了，不结也得结，来吧！”两个刽子手把我往手术台上拖，一拽一挣，一挣又一拽，我已经弱不禁风了，巨大的心理防线已经溃不成军，手无缚鸡之力了。
既然已登黄泉，那就上路吧。
从小长到大，从未开过刀！
从小长到大，从未开膛剖腹过！
从小长到大，从未见过屠杀的场面！
你只看过一只动物被强行宰杀的场面，却没见过一个人被强行宰杀的场面吧？
只见，一个刽子手扒开我的肚子，露出平坦的小腹，将一块手术用的隔离垫巾围在肚子周围。
我被打麻药了，我能感觉针扎的疼。
我的肚子被刀子划开了，我能感觉切肤的疼。
我的肠子被揪出来了，一阵撕心裂肺使我本能地坐了起来，我看见了，我的肠子是细细的一根。她们把它剪断了，并在两头打了结。我听到她们说“都剪断”，我不知道自己的输卵管有几根，我连这个还不知道。
哀莫大于心死，我已经彻底毁灭了。
当我下来手术台的那一刹，是腾空的，我的脚不能踩了，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刽子手们将我扶起来，一直扶到天翊的手上。
天翊就站在手术室门外，只这几步之遥，我仿似耗尽残烛的体力。走不了了，要两个人扶，被抬到一个空床位躺下，说，休息一阵再走。
做为一个女人，我被剥夺了生孩子的权力！
做为一个女人，我失去了和男人抗衡的权力！
做为一个女人，我无力！我惨败！我活该！
没有人知道，我结扎时才25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