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生逃学
小学时我也喜欢过画画,跟同桌那个女生喜欢画美人像不一样,我喜欢画坦克、飞机,还有戴大盖帽的匪军官。上镇中学后,学校开了美术课,我兴奋得天天去看课程表,想着美术课会给我们打开一扇七彩的窗户。
终于捱到了美术课时间,但让我大失所望的是,那个瘦高的美术老师总是教我们画长方形、正方体,还说达.芬奇就是画鸡蛋画出来的。尽管我相信或许这样能画出画家来,但对美术课却失去了兴致,我依然按照自己喜欢的画。后来临摹连环画封面人物,画过一幅小英雄雨来,还用水彩涂上颜色,这幅作品被班上的洪斌收藏了,拿回家跟他得的那些奖状贴在一块,他妈妈看了说:
“现在的娃儿真聪明,画的画就跟书上印的一样。”
我听洪斌讲后,像得了大奖似的高兴,但这却是我的画得到的唯一一次夸奖。后来我不再画了,可能是因为忙于中考,也可能是因为那次逃课。
小时我是个好学生,不仅听大人话,成绩在班上也名列前茅,但我却有一次羞于启齿的逃课经历。
那一年,镇上来了个画油画的,带着个徒弟在文化站画画。油画老师四十来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那个姓却很特别,读什么“庹”,是我们这地方没有的。听文化站的老丁说,他画一幅画要卖好几百块,很赚钱的。油画老师借了文化站的场地,先是给照相馆画背景布,后又给供销社、食品站画广告画,接连画了好几天。
画油画在小镇上是头一回,算是一场重大的艺术活动。我和几个同学知道后,午休的时候就跑去观摩,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下午同学们都上课去了,我还在那里着魔似地看,完全被油画的奇特魅力吸引了。油画居然是画在布上的,而不是画在纸上,那自然比纸上的画更高级;油画要用上那么多的笔,调和那么多种颜色,色彩的气味也仿佛有股清香;油画上的花朵开得鲜艳艳的,竟然引来几只蜜蜂在画前飞舞,即使采不到花蜜也久久不肯离去……
那庹老师很随和,一边用笔龙飞凤舞地在布上涂抹,一边用好听的外地口音给我们讲些画画的趣事,还允许我们拿起排笔在废纸上涂画。半天一晃就过去了,直到放学时,我才回过神来,心想这下糟了,下午还有节数学课呢。数学是我最头疼的课,尽管数学老师庞大海经常宣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我对数学却总是提不起兴趣,特别苦恼的是“几何几何,叉叉角角,想破脑壳,也没得结果”,所以下午就把数学课给忘了。
我正在盘算庞老师问起该如何交待时,庹老师从里屋出来,交待徒弟收拾画具,回头见我还傻傻地站在那里,就说:
“看你这么喜欢画画,干脆跟我学画算了。”
我觉得他是在逗我玩,就望着他憨憨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他转了一圈,又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说:
“怎么样,回去跟你爸妈说说。我们后天要到回望乡去了,如果想学画,后天就跟我走。”
我这才感觉他没开玩笑,是真心想收个徒弟。可他却把一个重大的人生选择抛给了我,那时我真心喜欢画画,可弃学画画,行得通吗,爸妈会同意吗?
留下来看画的还有同班的“黄包车”。该同学成绩一般,但常有奇思异想,学鲁迅的《骆驼祥子》时,他说此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坐一回黄包车,于是同学们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黄包车”。从文化站出来,“黄包车”鼓动我结伴去学画,说画画这么赚钱,学会了比什么工作都强,那才是走遍天下都不怕。以前没听说过“黄包车”喜欢画画,我想他更多的是不愿读书了。
那两天我一直在捉摸这件大事。我想不读书大概是行不通的,但又不愿放弃学画的机会,是否可以带上书本边学画边读书呢?“黄包车”见我有些犹豫,便说:
“这样吧,我们到回望乡再去看一天,如果觉得可以,就拜师学画画,如果觉得不行,就回校继续读书。”
回望乡与我们镇隔条小河,距离也就六、七里地,我想这样也行。两天后,我就带上我的全部积蓄——卖牙膏皮积攒的两块五毛钱——悄悄跟“黄包车”跑到回望乡去继续看画。第一次逃学,让我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莫名的兴奋,走过后溪河的黄桷桥时,竟然生发出“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气概。
上次逃课,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了,但这一次老师很快发觉班上少了两个学生,与家长一对证,发现我们失踪了。这还了得,立刻向派出所报案,经过一番调查,知道我们被画油画的拐走了。
当我母亲和江老师还有派出所的李特派员,急匆匆地赶到回望乡找到我们时,我能感到母亲的惊异和气愤。那时我父亲在外地工作,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母亲在镇小学教书,教学工作很重,平时没怎么管我们。但她对自己的孩子很放心,经常说:“我自己的孩子是哪种人,我自己还不清楚?”我们几兄妹都很争气,学习努力,成绩也不错。镇上的人都说:
“你看看,人家老师的娃儿就是不一样。”
可是我却逃课了。母亲对我逃课难以理解,我自己也说不明白,逃课是马五那样的坏学生才犯的错误,对我这样的好学生真是不可理喻。
母亲从来不打骂我们。我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她在我面前来回走动,只是一个劲地诉说,直说得我无地自容,说得我比挨打还难受。
“你说你居然学会了逃课,你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学习委员不带头学习,却带头逃课。”
“你不读书,你要去做什么,学画画有什么前途,难道你这辈子就去当个油画匠?”
说到后来她就会斥责自己,她斥责自己更让我难过,真想找个耗子洞钻进去。
“别人还说我是老师,会教育自己的孩子,看我这是怎么教育的孩子?”
“我跟你爸爸这么辛苦,你以为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几兄妹考个好学校,找个好点儿的工作。”
那次夏柳半期考试没考好,也站在旁边一起陪训。
“你们这样气我,看把你妈气死了,你们几个怎么办……”
大概因为是教师子女,那次逃课学校没有处罚我,可按照我家家规,必须深刻反省,写出自我检查。我实在挖不出思想根源,不得不把“黄包车”拉出来做挡箭牌,说是受了坏同学的蛊惑,产生了厌学情绪。好在这个检讨书只在家内张贴,“黄包车”不知道,对他也没什么影响。但后来听说,那个庹老师却为这事被派出所关了两天,这让我内疚了很久。
从那以后,我便与画诀别。后来考上中师,参加了工作,我的生活就像有轨电车一样,按照既定的线路运行着。我几乎忘记了,我也喜欢过绘画,而且曾经那么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