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遇“黄包车”
上午考完后,我们怕给莲儿增加压力,没敢多问她考试情况,但从她脸上的表情看,考得还算轻松,发挥还算正常。中午抓紧吃了饭,我们让莲儿在房间里稍睡一会儿,我和她妈在宾馆大厅里候着,莲儿也不推辞,关上门睡去了。
下午色彩要考三个小时,看着莲儿进了考场,我们就准备回宾馆去。我转身要走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去,那么多人,谁也不认识。我莫名其妙地回过身,屁股又挨了一巴掌,再回头时,看到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蓄一头蓬松的卷发,穿一件浅黄色的短风衣,站在那里诡异地笑着。
“黄包车?”我试探着问。
“怎么搞的,当了官就不认识人了?”那人道。
“当啥子官嘛。”他一开口,我就确定是“黄包车”了。“是你变化太大了,老同学。”
“你怎么在这里?坐黄包车来的。”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我也不忘幽默一把。
“黄包车”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中国已经不是人吃人的社会了,所以我至今都没实现这一伟大理想,不过我也想搞一次行为艺术,到街上拉一回黄包车。”
我们两人都会意地笑了。
“黄包车”也是来陪女儿参加艺考的,她女儿考的是表演专业。我把莲儿妈介绍给他,顺便问他:
“怎么一个人,嫂子呢?”
“唉,说来话长。”“黄包车”叹口气说。
我和“黄包车”还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在同学聚会时见过一次面,后来就失去了联系,一晃又是二十多年了。老同学难得相见,又同是陪孩子艺考,有很多话要说,我们便在师大西苑的长廊里坐下来,慢慢聊些这几年的经历。
“黄包车”初中复读了一年,没考上中专,就去读高中。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分配到省水轮机厂当技术员。没过几年企业破了产,他下了岗,后来到一个民营企业打工,再后来他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带着女儿过。
看来“黄包车”这几年生活不太如意,我也不好去碰他那些辛酸事,就聊起初中的同学来。
“今年五一节‘王大头’作东,在西宫温泉搞了次同学会,来了二十多个同学,你怎么没来?”我问他。
“有啥子意思嘛,现在同学会都变味了。”“黄包车”递过一支宏声烟,我摆了摆手,他便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变什么味?你说的不会是‘同学会,搞垮一对算一对’吧。”我调侃道。
“黄包车”也不跟我开玩笑,继续说:“同学见面,无外乎就是互相攀比,哪个当了老总,哪个当了科长,哪个又出国了……混得好的脸上有光,混得孬的只有陪笑,我参加过两次同学会,干坐在那里没一点意思,以后就再也不去了。”
“嗨,他比他的,你管那些干啥子嘛?”我不同意他的看法。
“你和我不一样,毕竟在政府部门工作,见了同学也还有吹的。”“黄包车”说这话时也有点酸溜溜的,“我见了有的同学,话都说不拢了。”
我口头上不同意“黄包车”的说法,但心里也有些同感。我参加过几年的同学会,最初还能坐到首桌上去,后来许多同学成长了,我的坐次也逐年下滑,现在只能坐到边上去了。“王大头”原来在班上成绩赶鸭子,经常被老师叫出去罚站,可今非昔比,他这几年搞摩配发了财,今年同学聚会,他牛逼烘烘地说:
“同学聚会,还凑啥份子钱嘛,我全包了,今后每年的同学会,我都包了。”
于是,“王大头”成了我们同学会的会长,聚会时他自然坐到首席上,一帮男女同学围着他“王总”、“王总”地叫得好不亲热。
我不好把同学感情说得这么俗,但又不好解释这世态的变化,还是莲儿妈附和着说:“也是哈,有人说:同学会,相见不如怀念。”
谈同学没啥谈的,就谈孩子艺考的事。“黄包车”说起女儿来就满面春光,他拿出手机,翻出女儿练功的照片给我们看。“黄包车”本姓米,他女儿取了个外国名字叫米雪儿。米雪儿身材高挑、容貌秀气,长得不怎么像“黄包车”。她练功的一招一式,还真像那么回事。
“黄包车”说起艺考来一套一套的,完全可以称得上个艺考专家,我原以为自己对艺考算是有点研究的了,可现在跟他比起来,真有些自愧不如。
“黄包车”告诉我们,米雪儿活泼好动,读书成绩一般,他从小就让女儿打篮球,一来可以锻炼身体,二来可以走体尖生的路子。后来体育老师遇见“黄包车”,看他一幅绿豆芽体型,怕米雪儿受父亲基因影响,缺乏打篮球的发展潜力,就劝她改行说:
“考体育太难了,你还是去学表演,那个要求不是很高。”
于是米雪儿改学表演,她学表演起步较晚,比其他同学基础差。可米雪儿学表演的激情却被点着了,她是个狂热的“哈韩族”,学表演后就做起了“明星梦”。为了补上基本功,老师给米雪儿开小灶,叫一个同学坐在她腿上,老师抱起另一只腿使劲往上拉,像要把她撕了吃似的,一段时间压得双腿都肿了。米雪儿每次回家都直掉眼泪,“黄包车”心痛女儿,几次想打退堂鼓,可想想女儿的前程,心一横又挺过去了。
米雪儿高二后,“黄包车”花大本钱,专门请了个教授给她一对一地辅导,米雪儿逐步找到了感觉,表演才华有了很大提高。“黄包车”给女儿定的艺考目标是“争三保一”,极力争取考上BJ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或SH戏剧学院,保底目标是考上省师大影视传媒学院。
“黄包车”问了莲儿学画的情况,见我给莲儿报的是普通大班,就有些不满地说:“老同学,学艺术是大投入、大产出,要舍得花血本啰。”
“我们这样都投入不少了,莲儿到BJ学画就花了好几万呢。”莲儿妈解释说。
“嘁!你花的这点算啥子嘛。”“黄包车”头往后一仰,嫌莲儿妈小家子气。“我给你讲,学表演更烧钱,培训费、服装费、化妆费、整容费……”
“学表演还要整容呀。”莲儿妈差点叫起来。
“这有啥子奇怪的,现在电影里那些演员,有几个没整过?特别是韩国人,男的女的都整。”“黄包车”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说,“不过我们家米雪儿自身条件好,不用整容,给我省了一大笔。”
“那全部整成帅哥靓女,不都成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了?”我说着就禁不住笑起来。
“学校也都不准整的,可哪里管得住呢,只是对整容技术要求越来越高了。”“黄包车”对我的笑有些不解,继续解释道,“有的学校还不准化妆呢,逼着学生去化‘艺考妆’,要化得看不出痕迹,化个妆就要500多。”
“黄包车”的话真让我大开眼界了,我对学生整容参加艺考不能理解,大概“黄包车”却认为我太老套了。
“没想到学表演这么复杂,那还是学美术好,不用在身上动刀子。”莲儿妈的观念也没那么超前,认为身体还是原装的好。
“没办法,高考是天大的事,该花的还得花啊。”“黄包车”说,“我这辈子也就这个样儿了,我不能让雪儿也像我一样,如果雪儿能考上北电、中戏,那就是我此生的最大成就。”
尽管“黄包车”信心满满,可我还是有点为他担心,他把自己的人生成败也押到女儿身上,米雪儿不仅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还要负担起老爸没有实现的抱负,这双重的压力该有多大啊,十八岁少女那单薄的肩膀承受得起吗?也不只是“黄包车”,尽管我们没有明说,可内心不也是对莲儿寄予厚望,中国所有望子成龙的父母对孩子不都有这样的期望吗?我们可能不会承认对孩子施加了压力,但我们一个期待的眼神,一个关怀的举动,一句勉励的话语,都可能像沉重的水泥板,一块块加在孩子的身上,压得他们喘不气来。
“老同学,你还是应该给你女儿请个教授。”“黄包车”关心地说,“你考哪个学校,最好就请哪个学校的教授。”。
“这有用吗?”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不大相信。
“艺考不像文化考试,三加二等于五。艺考是活的,同样一幅画,你给60分,他可以给90分,谁说得清楚。”“黄包车”继续谈他的艺考之道,“说白了吧,艺考的校考是学校组织的,决定要不要你,就是学校说了算。”
“恐怕不会那么乌吧?”我还是有些不相信。
“哎呀,老同学,你太老实了,你听说过省城三大黑校吗?有的画室跟学校勾挂起的,还有包过指标,一个指标二三十万,明码实价。”“黄包车”越说越起劲,“听说前两年还要乌焦些,有的学校校考还没开考,考题就写到画室黑板上了。”
“是吗?”我和莲儿妈惊讶得眼睛都不敢眨了,这些事以前也听黎万琼说过,但我们没当回事,现在听“黄包车”讲得有头有尾的,让我们有些不得不信了。
“黄包车”住在省城,信息比市里灵通,但我真不敢也不愿意相信“黄包车”的话是真的。相信他的话吧?那参加艺考还有什么意思,花钱买个文凭不就行了;不相信他的话吧?可现在的事还真说不清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我脑子里杂乱而疑惑,难道我们称之为中国公平最后防线的高考,也已经扭曲地撕开了裂隙?难道我们向往的圣洁艺术殿堂,也已经被物欲的浊流所玷污?
我的心头不禁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