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考怪圈
晚上莲儿没空陪我,我就请了华剑和他朋友出来吃饭,本来也约了温良老师,可他说画室实在抽不开身,我也不好强求。华剑那朋友名叫和锋,是一家杂志社的美术编辑,因为莲儿学美术的缘故,我一直想结识这个朋友。上次送莲儿到BJ时,和锋到香港出差去了,这次就再约他出来相聚。
和锋住清华附近,华剑很早就开车过来,接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来到一家港式茶餐厅,餐厅装修简单,却很有韵味,一个个带大灯罩的吊灯,射出一团柔和的光束,罩住一张圆桌、几把沙发,就隔出一块相聚聊天的空间。那些光束下面,人们悠闲地看杂志、听音乐、上WIFI,十分惬意。我点了三份牛排和几样小菜,选了一款红酒,我们边吃边聊。
“和老师好年轻哟。”和锋长着一幅娃娃脸,看上去像个大学生似的,我夸他说。
“我是看着年轻,其实也不年轻了。”和锋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个样子不好啊,社里领导总认为你不成熟。”
“和锋可是杂志社的青年才俊哟,马上就要提美术部主任了。”华剑介绍说。
“哪有这件事,你又不是我们社长。”和锋谦虚地说。
“这都是迟早的事,你是清华美院的高才生嘛。”我接过话说。
“哎,可别这么说,我不过是混了个清华的文凭而已。”没想到和锋为人这么低调,越是有才学的人越低调。
“清华的文凭多硬啊,哪里是随便混得出来的?”我继续抬举他,“我家夏莲可羡慕你了,你可是她学习的榜样。”
“哎哟,千万别学我,我考清华美院都复读了三年。”和锋连连摆手说。
和锋这么优秀,没想到也是复读生,但我还是说:“复读也没什么,你终究是考上了啊。”
“考是考上了,复读那几年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和锋叹口气说。
和锋告诉我们,他高考时一心想考清美,前两年不是专业没过线,就是文化差几分。那时他一个人漂在BJ,孤苦零丁,熬更守夜,成天吃着方便面,关在画室里苦画,看不到前途在哪里,真是苦闷极了,连去死的心都有。几年复读下来,把家里人也折腾得够呛,如果第三年再考不上,他就实在坚持不住了,也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人交待。
“现在想来,艺考真是折磨人啊。”和锋感叹地说。
我不想触及和锋那些辛酸往事,端起杯子与和锋、华剑碰了碰,就转移话题说:
“上次谢谢你推荐画室。”
“孩子在画室还习惯吧?”和锋问。
“习惯,她在画室学得很好的。”我心里本来对画室有些疙瘩,但莲儿到画室学这么久了,有些问题只能自己克服,也不好跟和锋提起。
“习惯就好,只要孩子觉得好就行,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和锋说他高考过去很多年了,对现在这些画室不太了解,他对温良还熟悉点。温良是他师兄,在清华美院比他高两级,这位师兄画画很厉害的,当年是他们省里美术统考状元。
我听了有些吃惊,没想到那个蓄着寸头、其貌不扬的温良,还是当年的美术状元,BJ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啊。
“我就奇怪了,像你师兄这些人,不成个家,又不找个正式工作,就这么在BJ漂着……”华剑问道。
“搞美术的人,闲散惯了,不愿找根绳子把自己拴住。”和锋对着灯光,晃了晃杯中的红酒说。“再说,办画室来钱快呀,一年办班七、八个月,就可挣个几十万。”
和锋说话不避讳我,我就说出了心头的疙瘩,我说:“我感觉美术培训市场有点乱哟。”
“是啊,BJ的画室有上千家,每年全国各地到BJ学画的学生就有20万。”和锋介绍说,“画室的水平也参差不齐,有的画室是一家人办的,儿子教画,老妈收钱;有的画室就是几个大学生合伙开的,有的美院学生读了两年书,感到手头紧了,就休学去办画室。”
“嘿,这不形成个怪圈,学美术的投一笔钱,学出来了开办画室,又去赚下一批美术生的钱。”华剑不解地问,“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学画呢?”
“学画存在‘三月速成’的现象,不需要什么基础,通过三个月的高强度训练,就可以画得像那么回事,于是许多人都通过这条路径考大学。”和锋叹口气说,“这哪里是培养画家嘛,完全是投机取巧。”
我不完全同意和锋的看法,就直截了当地说:“据我所知,画室里还是有些孩子,是真心热爱美术,为追求艺术学画的。”
“是的,那是一小部分,搞艺术本来就是小众的事。”和锋说,“但现在美术培训搞得太多、太滥了,学美术的人也太多了,中国需要那么多画家吗?”
和锋在杂志社工作,对美术行业比较熟悉。他说全国政协调研组对“艺考热”搞过一次调研,调研结果让许多艺术家大吃一惊。近年来,高校扩招带来了艺术教育的“******”,目前全国有1600多所高校进行艺术类专业招生,每年录取艺术生50多万人,约占普通高校录取总数的8%,这一数字在国外是不可想像的。一些高校不管有没有办学实力和条件,都争相招收艺术生,有的农业大学招播音主持,工程大学招服装模特,形成了全民办艺术的奇特现象。
“这么多学校招收艺术生,毕业后社会容纳得了吗?”我担心地问。
“是啊,这就形成了报考热、就业冷的现象,许多艺术生毕业就等于失业,有的学音乐的毕业了出来搞销售,学画画的出来搞装修。”和锋独自点了支烟抽起来,“国内一位著名画家曾直言说:中国是世界上最庞大的美术教育国家,庞大的美院系统每年都在成百上千地招生,这个供求关系是畸形的,我不相信中国需要这么多画家。实际上他们一毕业就面临失业,一定会去干别的。当然市场会调节,但这个调节很痛苦,因为年轻人把最美好的时光耗在这个上面了。”
“为什么那么多学校要招收艺术生,他们难道不知道社会容纳不了这么多艺术人才吗?”华剑也吃惊地问。
“还不是市场化的结果,教育都功利化了,大家都往钱眼里钻。”和锋毫不隐晦地说,“招收艺术生收入高啊,艺术生学费是普通大学生的2-3倍,有的学校每年光是校考报名费就要收入上百万。而许多家长不管孩子热不热爱艺术,有没有艺术天赋,都想孩子学习艺术成名成家,出来后当演员、当歌星、当画家,正好迎合了这个市场需求。”
和锋一席话,给我迎头泼了一大瓢冷水,让我的心都凉透了。没想到艺考面临的是这样一种窘况,艺考看上去很美,其实却如此尴尬,如果我当初就了解到这些情况,对莲儿参加艺考肯定会慎之又慎的。全中国不知有多少父母,当他们满怀憧憬地送孩子走上艺术之路时,是否知道这是一支多么浩荡的艺考大军,是否知道孩子的艺术梦可能被冷酷的现实所击碎。
“你可能也太悲观了吧?高校扩招以后,哪个专业不是一样哟,学法律的、经管的、计算机的,都是人满为患。有的大学宣传学生就业率达95%以上,而实际上达到70%就不错了。”华剑怕我听了受不了,反驳和锋道。“就我所遇到的学艺术的,毕业后的发展还是很好的。”
和锋也觉察到不该说这些,对一个正和女儿做着艺术梦的父亲来说,这些话无疑会把他们推进冰窟窿里。他宽慰我说:
“夏老师你也不用担心,我问过温良了,你女儿很优秀,她的定位很高,就是参加艺考,也不用为前途发愁。”
“不,我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艺考生和家长们是应该清醒一下了。”我回过神来,实事求是地说。
“我不是要宽你的心才这么说。”和锋的话锋一转,却转得圆润自然。“任何一个行业,只要站到金字塔尖,就不愁没有出路。比如说艺术设计,我国设计基础很薄弱,跟发达国家相比有很大差距,要成为设计大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又比如说动漫,我国发展水平还很滞后,每年出不了多少优秀作品,我们的孩子都是看外国动画片长大的,这是个很值得担忧的问题。因此只要真心热爱美术,干这一行也很有发展前途。”
和锋的话,说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是该信他前面说的,还是信他后面讲的。但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了,莲儿已经走上艺考这条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何况莲儿是真心喜欢美术的,只要真热爱,就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