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都城内，一辆马车停在李府前。低调的黑色显示出车上人不寻常的身份。
皇上身边的红人海德全和李府丫鬟说了许久，最后都报上了大秦皇帝的名号，但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还是瞪着眼睛说不让进。
“皇上，丫鬟说李大人在闭关，谁都不见。”海德全垂头丧气地回到马车跟前。
车上的年轻男子也不恼，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那便回去吧。”
海德全素来知晓皇上对李大人的态度，也不吃惊，直接就跳上马车调转回金梧宫方向了。
“慕白和朕很像，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海德全心咯噔一下，突然有点不舒服。虽然并不明白他突然这么说的意思，但是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他看着这个小皇上长大，也知道他素来冷漠，而伴随着冷漠而来的就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孤独。这一点，李慕白和皇上是很相似，也难怪这两个人会成为朋友。
“但他比朕善良。”
沉默良久，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海德全愣了一会，沉声说道，“能这么说的人一定也是善良的人。”
车厢里的男人轻笑一声，“你看了那么多年，还敢说朕是一个善良的人？”
那一声轻笑，穿过车帘，钉在了海德全的背上。他已经浑身湿透了。皇上从来不会跟除了李大人外的任何人吐露心声，今天却突然跟自己说了几句。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年纪已经大了，也并不想再去玩什么勾心斗角，更何况对方还是皇上。他倒宁愿皇上让他去端一碗桂圆莲子羹过来。
海德全叹了一口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又是沉默。
好说歹说才把海德全劝走，关上门后，青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幸好少爷临走前吩咐她，即使是皇上来也不要怕，只说他在闭关养伤就好，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少爷早就离开了都城，她也不知道少爷去了哪里。只知道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少爷去做什么，但是青画还是很开心。因为少爷让她全权负责府里的大小事务，这说明少爷对她的器重，还有信任。
这天晚上，李府的人和往常一样，又早早地进入了梦乡。似乎和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
快到金梧宫了，但海德全总是心神不宁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一般，他吃力地抽着马鞭，感觉空气都重了几分。
“听说因为四百六十五年那场旱灾，先帝微服私访去了唐家庄，四年后唐家庄一百零三口人一夜之间暴毙。”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来。
海德全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说：“回皇上，确有此事。”
“你可知是谁为之？”
“回皇上，是百里家所为。”
“你可知百里家是如何知道当年的事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海德全沉默了一会，轻轻回道，“回皇上，是奴才告诉百里无双的。”
说完之后，他感觉浑身都轻松了。这件事在他心头压了整整十四年，搅得他夜不能寐。
当听说唐家堡的人全部死去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的是，百里无双竟然那么大胆，那么心狠手辣，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将那个女子和睿宗的一段情撕扯成碎片。
对方手法干净利落，即使知道是谁干的，但没有证据，就算是皇上，也不敢去触这位“宠妃”的霉头。只是从那天开始，百里无双在宫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百里家也不复以往。
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那个叫唐千圃的女人居然为睿宗生下了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竟然大难不死，从那场灭顶之灾中逃了出来，并辗转流离到了都城，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宫北辰！
当时宫北辰半路皇子的身份一为外界所诟病，许多人极力揣度着在唐家堡灭门和百里无双失宠以及皇子归来之间有什么隐秘的联系，但随着时间流逝，人们的注意力又被新的丑闻八卦所吸引。致使这段宫廷隐秘除了少数几个人，并没有太多人知晓。而人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睿宗对这个七皇子令人发指的宠爱。
海德全还记得睿宗刚看到那个才五岁大的孩子的时候愣住的样子，睿宗指着那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小男孩，声音颤抖，“像……太像了……”
睿宗给了这个孩子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只是除了母爱和皇位。
在这个当年的小乞丐，开始了他疯狂的复仇计划时，海德全突然就明白了当初睿宗重病时，没有选择最宠爱的七皇子，而是选择了性情最温和的宫西泽为继承人的原因。只是恐怕睿宗也没有想到，就算他这么做，还是没能避免后面的悲剧。
听到海德全轻轻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车厢里的年轻男子愣住了，他没想到海德全还能够坦然面对当年的事。看来十几年过去，他并没有对当年那件事产生负罪感。
身穿紫金锦袍的男子眉头紧皱，他压抑着心中的怒气说道，“你还不知罪？”
深夜的金梧宫十分安静，像是一只沉睡中的怪兽。只是一旦被惊醒，随时都会将靠近的人撕咬成碎片。
海德全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个小皇帝，然后缓缓地跪下，膝盖在青石板上磕出沉闷的响声。
“回皇上，奴才不知何罪之有。”
宫北辰冷冷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海德全直起身子，看着宫北辰，然后说出了他认为是自己这一生最大胆的话。
他已经老了，时日本就不多了。他不愿看着这些可怜的孩子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更不愿看见大秦的基业被仇恨败光。
“每件事发生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发生，怎样发生，会不会发生。奴才对当年的事情根本毫不知情，只知道有一天百里无双提着刀来问我睿宗是不是爱上了一个乡野姑娘，奴才只是说了自己知道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呢？当一个凭借百里家的威势在**之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女人，拿着刀威胁你的时候，有谁敢忤逆她呢？”
“世间因果循环，十几年前李家被灭门，唐家堡惨遭屠戮，十几年后轮到了林家和百里家。百里无双派百里嵩去屠杀了唐家堡，皇上便觉得是整个百里家的错，林大人揭发李全贪污受贿致李家满门抄斩，李大人便认为整个林家都有罪，可是皇上知道百里将军也是被逼无奈的么？林大人也不过只是在尽职尽责！皇上和李大人都只看到了结果，却没有看到过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
“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仇恨才能走得更远。一直活在仇恨里，永远也不会开心。
海德全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但并不觉得口干舌燥，这也许是他能说的最后几句话了。
于是他抬起眼眸，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继续认真而诚恳地说道：“皇上，收手吧！”
宫北辰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一番话，缓缓蹲下身子：“如果是按照你说的这样，世上就没有坏人了。这样很好。”
海德全心一跳，热切地看着他。皇上年纪还小，一切都还来得及。“不过，很可惜，朕从来都不想当一个好人。”
海德全那颗刚刚还在热烈中的心瞬间就凉了下来，本来就很微弱的火苗瞬间被泼了一层死灰。刚刚那几分钟的燃烧已经让他心身皆疲，现在就像是迅速燃尽生命的濒死者。
“最近天气炎热，屋子里也闷，你就在这里跪着，凉快凉快。”
虽刚入夏天，但在西北，昼夜温差十分大，夜晚气温比较低。在水里泡了几天后，百里越早就冷地牙齿打颤了。
刚掉下水的时候，为了躲避黑衣人的追杀，她奋力游了很久，直到看不见任何村落，因此体力被严重透支。后来便便顺着水流而下，漂到哪里算哪里了。清醒的时候便奋力游两下，很快便体力不支了。很多时候神智已经不清，就直接就晕死过去，每次都是被疼痛惊醒，醒来发现还是在水上漂着，便又索性睡了过去。
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水里泡了多少天，不是她不想上岸，只是陆上毕竟要比水里危险很多。随时都有可能遇见追杀她的黑衣人。
只是身上的伤口提醒着她必须得赶紧上岸了。
百里越硬撑着游了一会，靠近了岸边后，吃力地从水里站起身，拖着身体走上岸，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周围没什么声响，只听得见她大口喘气的声音。
夜色浓重，月光清冷，黑色的林子从岸边蔓延开去，看不见头。
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临走前百里夫人那句，“漠北条件那么恶劣，比不得家里啊！”
百里越不由得苦笑两声。被大秦皇上派人追杀，现在的她也成了丧家之犬了。
不过，他对她发动暗杀，那就说明他现在还不敢和百里家彻底翻脸。这样一来，必须尽快去漠北，或者回到都城。
想着想着，突然一阵困意袭来，女子再也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食物的芳香刺激醒的，还是晚上，还是那片林子。只是面前突然多了一个篝火堆，和一个人。
百里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待辨认出那个正在火上烤着什么东西的人是谁后，整张脸都阴沉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