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也好,再下一天也好,
只是,一心地织着布。
就像虚幻的红叶的叶子,
不想让你的生命,就此消散……
###
不知不觉间,季节已悄然流转。
铃虫藏在兰草丛掩映的凉石中,发出了一声“铃”的鸣叫,宣告着夏季的结束。
晚风轻拂庭院,篱墙下的夕颜静静地开了花。
屋后山坡的田埂间长出了芒草。谷莠连绵起伏,尾花的穗子在晚风中轻轻晃动,望去一片安静的枯黄,似乎已经荒弃很久了。
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
廊下随风悠悠摇曳的枝叶间已经听不到蝉鸣了。
青森也终于到了红叶渐染的季节。
每到傍晚的这个时候,藤原铃都会轻轻地拉开隔扇,将晚饭和药碗一并送来。
光线幽暗的和室里飘散着苦涩的药香。
“今天感觉好多了。”
藤原连咳嗽着,一边对轻轻扶着自己坐起来的妻子微笑道。
与平时不同,今天她打开隔扇门的时候,丈夫已经醒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精神也似乎好了些。
但是,那苍白消瘦的面颊和微微泛乌的眼眶,犹如惨淡天空中一道不散的阴霾,眼睛周围笼罩着晦暗的阴影,从而形成了一种双眼深陷的错觉。
“那真是太好了,连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藤原铃温柔地说着,将托盘端到面前,看见丈夫露出温和的笑容。
“很香……铃的手艺真是太好了,让人闻着就很有食欲。”
碗里盛着用新鲜的本芹、荠菜、芜菁等野菜与粟米一起熬好的七草粥。
打开陶壶的盖子,带着香味与热气的白雾扑面而来,是用昆布汤煮海胆,加入淡酱油和青叶紫苏调味的清淡鲜美的草莓煮。
每样食材都是她精心挑选,费尽心思做出的美食。
可是,随着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他也吃得越来越少。
“把隔扇打开吧,庭院里的景色应该很美。”
听见丈夫这样说,藤原铃微笑着点了点头,来到拉门前打开了隔扇。
微凉的晚风立刻吹拂进来,稍稍冲淡了暗淡苦涩的药香。
映入眼帘的是黄昏的庭院秋景。
篱墙上的萩花和葛花已经开了,凉石周围冒出了郁郁葱葱的兰草,初秋时分抽出了枝芽的抚子花和女郎花正含苞待放。
连凋落的栀子和菖蒲也是美的。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天空了……”
藤原连望着天边遥远犹如红叶飘落的夕照余晖,不由微笑着叹道。
“不知不觉间,日子就过去了。”
听见这话,那正将羽织披在他肩上的身影微微顿了顿,似乎抬起手很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但是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同样苍白憔悴的脸上依然只有温柔的微笑。
美丽而微微湿润的眼睛周围笼罩着的淡淡阴影,仿佛是晚风中的夕颜花瓣落下的影子。
“是呢……青森的秋天也是这么美。”
藤原铃替丈夫将藏青羽织拢好,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平布料的皱褶。
那羽织仿佛比去年冬天时更加宽大了,披在他身上竟然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她难过地别开眼睛,装作欣赏着廊下秋叶的样子。
“无论是夏天的青叶,还是秋天的红叶,都非常漂亮。”
“日子过得真快……庭院里的枫树叶已经染红了啊。”
不止静谧中透出冷清的秋之七草,青森的红叶也是很美的。
“到了这个季节,白神山地也该漫山遍野都是红叶了吧。”
藤原连将视线从廊下渐红的枫叶上移开,转过头来微笑地望着妻子。
“真想像去年秋天一样,和铃一起去山里赏红叶。”
“当然,等到连好起来,一定会的。”
“那就约定了。不过那样的话,铃恐怕要等很久了啊。”
“不会的……在红叶飘落之前,连就会好起来的。”
藤原铃轻声说着,在丈夫身边跪坐下来,一边轻轻地扶着他,捧起温热的药碗。
“慢点喝……”
粗陶碗里的深色药汁散发着苦涩的香味。
虽然只是用普通药材熬成的药,但那也并不是贫穷的夫妻两人能够轻易买得起的。
买药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对此,她从来只字不提。
而奇妙的是,既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他也就什么都没有问。
夫妻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却又像是互相保持着沉默。
这样的两人,似乎是在一起守护着什么共同的秘密似的。
藤原连接过药碗,一边微微咳嗽着低下头,忽然轻轻握住了那只白皙柔嫩的小手。
没有料到丈夫的动作,藤原铃怔了一下,指尖轻微地一颤,似乎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但是,那宽大的手掌传来的温柔而坚实的力量,像是要令她安心似的,也并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
似乎已经很久,两人的双手没有像这样相握了。
除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护理并替他熬药之外,在他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一声不响地离开。
睡梦恍惚间,似乎能感觉到她将手放在他的额上,轻声说着什么。
可是睁开眼的时候,和室里并没有她的身影。
脑海中留下的,只有一个转身离去的背影,纤手搭在隔扇门上的样子格外清晰。
但他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梦。
藤原连将妻子的手握在掌心,久久地凝视着。
那曾经白皙无瑕的纤手,如今却已是伤痕累累。
掌心传来的触感依然柔软微凉,但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细嫩和光滑。
纤纤手指上布满的伤痕,有些是快要愈合的旧伤,更多的却是泣血般鲜红的颜色。
红染的伤痕遍布白皙的手指,凄美犹如红叶吹雪。
眼睛周围笼罩着的阴影似乎令他的双眼也显得黯淡。
无论多么想要像过去一样紧紧握住她的手,那一道又一道细小的伤痕却将两人的手隔开。
而他能够做的,也只有将那伤痕累累的纤手轻柔地握在掌心,像是握着微风轻轻一吹、便会如细雪般悠然散落的洁白羽毛。
柔弱,纤细,而且易逝。
但是在他心中,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一双手了。
“真漂亮的手指呢。”
他凝视着她的双手,微笑着低声说道。
但是,再也没有比那更温柔、却又更哀伤的微笑了。
深深的愧疚,沉默的理解,心疼的怜惜,悔恨的自责,不忍的哀痛。
这一切一切的情意、思绪和不忍揭开的秘密,最终都只化作了一句带着微笑的温柔的低语。
正如当初,它们所化作的那个转身离去的柔弱背影。
心怀相同情意、深深相爱的两人啊……
为什么,却都承受着如此深重隐忍的悲哀和痛苦呢?
是因为像那阻隔在两人双手之间的累累伤痕一样,无声地阻隔在两人内心深处的那个秘密吗?
藤原铃望着丈夫消瘦的侧面,美丽而憔悴的脸上隐隐露出了凄然的微笑。
即便是那满含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喟叹,也无法抹去心头半分的黯然和酸楚。
将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握住的、长着薄茧的那双手,像以前一样宽厚坚实,带着微微粗糙的触感和温柔的力量,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夜也是那样温暖。
但是现在,那双手却十分、十分的冰冷……
而这柔弱的、伤痕累累的双手,能够像那双宽厚的大手曾经包裹着它们一样,在寒冷的时候带来哪怕一点点温暖吗?
映衬着满天夕照,晚风轻拂红叶渐染的庭院,静静吹过篱墙下凋落的夏花和凉石周围丛生的秋草。
在那长久的、哀伤的寂静中,忽然响起了极其轻微的风铃声。
听见这细微的轻响,两人不由抬起头来,朝敞开的隔扇外望去。
那清澈的音色轻柔悠长,仿佛穿过了廊下的丛丛红叶,如尾花一般向满天的夕照飘散而去。
映入眼帘的是那串用夏天的竹子嫩枝做成的津轻风铃。
以灵巧的木工做成的竹子风铃,在廊下悬挂了整个夏天也依旧完好无损。
可是为什么,那曾经清亮悦耳的声音,如今听起来却显得无比凄凉呢?
“已经过了风铃的季节了啊。”
良久,藤原连低声叹道。
“也该把它取下来了吧。”
风铃的声音本就该在夏天结束时,随青叶丛中的蝉鸣一同消逝。
本不该属于这季节的事物,即使再美也是无法留住的。
就像樱花随着春天逝去而凋落,青叶随着夏天结束而染红。
世间万物都在四季的流转中随时光一同悄然流逝着。
一切一切的努力和愿望,到头来恐怕都不过是徒增悲伤而已。
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美丽之物,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不,不要……”
闻言,藤原铃握紧了丈夫的手,恳求似的望着他。
那双清澈的眼睛犹如秋天的奥入濑清泉,映出了季节流逝的痕迹。
“那片青叶……”
随着她的声音,廊下的风铃在轻拂的晚风中悠悠晃动着,为庭院的秋草染上一抹淡红。
不知为何,竹子风铃下方悬挂着的那片青叶竟然没有枯萎。
在季节的流转中,它像其余所有的枫叶一样逐渐染红,仿佛依然留在枝头,不曾飘落。
那鲜艳的红色犹如杜鹃泣血的泪珠。
是因为心怀深深的思念和情意而不忍离去,才直到这秋草盛开的季节也还一直活着,不曾死去吗?
还是,由于没有实现的誓言和无法放下的执念,留恋着世间而从三途川彼岸回来的红叶的魂灵呢?
“四季的红叶啊……”
藤原连望着妻子的眼睛,微笑着叹息道。
“或许,它也想看到白雪飘落的样子吧。”
红叶尚且眷恋世间,徘徊着不忍离去。
山川草木、飞鸟走兽,世间万物皆如此。
更何况心中仍然怀着深深情意的人们呢?
生之求不得,痛之爱别离。
留恋着世间的魂灵,正如这不忍飘落的红叶啊。
晚风轻拂,夕照余晖笼罩着积雪的山峦,黄昏的白神山地犹如覆盖着漫山遍野的红叶。
那终年笼罩在云雾中的鹤见峰,在这晴朗的秋日傍晚隐隐浮现出了秀美的轮廓。
山峰的姿影恍如身披晚霞、展翅欲飞的洁白的仙鹤。
可是已经没有人来欣赏夕照下积着雪的山峦的美丽了。
只有落雁和白鹤向远方飞去的身影,逐渐融入那绚丽灿烂的晚霞,最终消失在天际尽头。
庭院渐染的红叶在晚风中轻轻晃动着。
一个轻薄透明的影子在红染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好似深远而闪闪发光的秋露。
那是随夏天的青叶凋落而逝去的空蝉。
寂静的空蝉在摇曳的秋叶间微微闪烁,犹如空灵的帚木一般缥缈虚幻,转瞬便在红叶丛中隐去了踪影。
或许那也只不过是有着悲哀宿命、然而却留恋世间的亡魂吧。
薄暮很快便将降临了。
到那时候,满天夕照也终会像红叶飘落一般悠悠散去了吧。
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
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晚霞。
###
斗转星移,昼夜交替。
红枫拂落了青叶,铃虫代替了夏蝉。
下一天也好,再下一天也好;只有重复着织布的机杼声,如同廊下竹子风铃的清音,日夜不停地、不知疲倦地响着。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世间万物都在四季的流转间静静讲述着生命的离别与无常。
思念和情意,这样柔弱易逝、缥缈虚幻的东西,却也可以挽留逐渐消散的生命吗?
不敢停下,也不想停下。
只是这样,一心地织着布。
折羽时深入骨髓的疼痛;指尖滴血的累累伤痕;日渐虚弱消瘦的身体;憔悴和黯淡下来的面容。
还有身体深处传来的,什么东西慢慢消散的似有若无的轻响。
一切都在埋头织布时被全然忘却。
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都浑然不觉了。
日复一日,洁白的羽毛被鲜血浸染,犹如春樱吹雪。
可是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染血的羽毛,而是虚幻的红叶。
虽然没有风,红叶却纷纷打着旋儿静静散落,从指尖和身畔翩然轻擦。
悠悠飘落的红叶中浮现出的是他的微笑。
是幻觉吗?还是虚无的梦?
快一点,再快一点。
折羽时再怎样疼痛也好,手指再怎样伤痕累累也好。
那是救过她一命的恩人,更是她深爱的丈夫。
只要能让那温柔的笑容永不消散,无论是什么事情,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连根折断羽毛时发出的细微轻响,那是世间岁月流逝、四季流转的声音。
同时,也是她生命流逝、魂灵消散的声音。
当羽根折尽之时,也就是这手指停下、这身体消散的时刻。
幻化成人类的仙鹤,在羽毛落尽时,魂灵也会灰飞烟灭。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仅此一世,再无来生重逢之缘。
转世,轮回,无常,往生。
这一切都随着魂灵的消散一同湮灭,再也无法实现。
虚妄的心愿和执念如同红叶悄然飘落。
但是,能够在这一世与他相遇,在他身边陪伴短短的两年,这一生便已化为永恒。
而如果,折下的羽毛能够延续他的生命……
——此身如朝露,唯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
这便是所谓的“情意”吧。
因为,情意是可以令人忘却世间其余一切事物的啊。
可是,他大概早已不记得她,不记得在两年前的雪天救下的那只仙鹤了。
沉沉夜幕笼罩着秋天的青森。
随着夕照像红叶一般散去,最后一点暖意也完全消散了。
红叶渐染的庭院中,凉石上覆盖着冰冷的寒霜,夜露凝结在兰草低垂着的纤细的叶子上。深黑的暮色下,抚子花和女郎花的花苞也显得毫无生气。
柔弱的枝条间,萩花和葛花好似翩然死去的蝴蝶,篱墙下的夕颜已经静静凋谢了。
无论灿烂的夏花还是静美的秋草,生死都是同样短暂。
世间万物总是在最难以察觉的时刻悄然逝去。
幽暗的和室中飘荡着剧烈的咳嗽声。
那是仿佛连心中之血也要倾洒出来的痛苦。
藤原铃从身后抱着藤原连,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双手搂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
那曾经宽厚坚实的胸膛,如今也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即使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也能看出她白皙的面颊上泪水涟涟。
在无法入眠的深夜,面对被肺痨折磨着的痛苦难忍的丈夫,听着那泣血般凄厉的咳嗽声,除了抱紧他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的身体,心如刀绞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指尖传来犹如烈火烧灼般钻心蚀骨的疼痛。
可是比起丈夫正忍受着的病痛,还有她心中煎熬的悲伤与痛苦,手指的疼痛轻得犹如一缕暗夜的微风。
余下的才是沉重的、长久的、无法散去的苦痛。
该说是既定的宿命,还是山神的责罚呢?
身为仙鹤,却化成人类与他相爱的自己,最终还是无法被原谅的吧。
如果是宿命和惩罚的话,一切就都由这双手来承受好了。
这已然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双手,迟早有一天终将停下。
可是,山神大人啊……
这份因自己而起的情意,宿命的悲运和惩罚的苦痛,都该由自己来承受便已足够。
为什么,却要将痛苦和折磨降临到他身上呢?
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他心中所爱着的,只是一位在青森深山的风雪天偶遇的、再平凡不过的人类女子啊……
难道羽毛折尽、手指停下,也无法了却这最微小的心愿吗?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没有漂亮的手指了……就算那样,连还会爱着我吗?”
泪水从长长的睫毛下流淌出来,沿着她的脸颊悄然滑落。
如果世上真有来生的话,她是多么、多么的想要成为人类啊。
那样的话,一定还会再重逢吧?
可是如今已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仅此一世的缘分和情意,最终也会像樱花和红叶一样凋落吧。
听见妻子的哽咽,藤原连一边咳嗽着,一边用宽厚的大手温柔地包裹住她疼痛的手指。
“那是当然的了。”
话音未落,她已然泣不成声。
那包裹住自己指尖的宽厚的手掌,在深秋的夜色下,十分、十分的冰冷。
他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仿佛在强忍着抑制胸中翻涌的痛苦。
可是即便如此,他温柔的声音也依然带着无限的怜爱和从未改变的情意。
藤原铃从身后紧紧抱着藤原连,将头靠在他消瘦的背上,咬紧了牙关。
但是,泪水却磅礴而下。
日夜不停地、不知疲倦地织着布,直到这羽毛折尽为止,直到这手指停下为止。
哪怕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哪怕直到自己魂灵消散的那一天,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他在那个雪天救下的仙鹤。
可是即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这便是自己从被他救下的那个初见的雪天开始,就一直铭记在心的、任四季流转也不会改变的情意啊。
无论樱花盛开,青叶抽芽,红枫渐染,白雪飘散。
世间万物依旧随季节变换而交替更迭着。
一梦倏已尽,百年如露草。
即便从虚幻的红叶梦中醒来时,已然羽根折尽、魂灵湮灭……
这心中的情意,也会在静静流转的四季间延续下去,永世不变吧。
秋·七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