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依旧热闹,但时已入冬,寒气逼人,来来往往的行人均已穿上了厚厚的衣裳,显得身影有些臃肿。
在这些臃肿的身影中,唐旭一袭轻衫,惹人注目。
他刚刚从他和宁雨以前租住的那个小院走来,那个小院已经破败,且换了主人,他驻足在院门外,透过时光,回到从前,仿佛看到刚租下这院子时,宁雨在里头忙个不停的身影。
她洒扫院子,清洁房间,清理了许多杂物,又买回了不少东西,走进走出,一直到华灯初上。
他看到每晚俩人在院子里修习的情景,那一夜,宁雨成功结丹,欢喜无限,而他在刚刚踏入剑气境的那夜,也是欣喜若狂。
他还看到夜深时,俩人修习已毕,坐在台阶上喁喁私语。
……
唐旭现在正沿着街道向秦准河边的乌衣巷口走去,远远地,他就看到一座高楼耸立在河畔。
花月楼,他曾经做过事的地方,周老掌柜和阿牛都待他不错。
唐旭缓缓走到楼前,仰首看了看上面的金字招牌,踏进楼堂中。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楼堂居中摆着的一扇屏风,上头胡乱狂书着满屏的墨迹。
这墨迹笔走龙蛇,却无甚章法,有如涂鸦,写的是一首词文。唐旭一看,顿时往事历历,扑面而来。
此词文,正是他当时在中秋之夜,思亲狂醉之余疾书的“水调歌头”。
正是那一夜,他与雪亭初次相见……
他目光一转,看到此屏风旁四面皆有特制的围栏,将其隔绝开来,想必是担心顾客碰触损坏,不由地微笑摇头。
“这位客官,要点什么,是这边入座,还是到楼上雅阁入座?”
一位十七八岁的胖脸伙计走上前来,热情招呼。
“就在这楼堂里吃点吧。”唐旭淡然地说道。
“好嘞,客官这边请!”胖脸伙计将唐旭引至西面靠窗的一张圆桌旁坐下。
唐旭随口点了几样菜,要了一坛陈酿,不一会儿,酒菜就上来了,他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这胖脸伙计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唐旭身后,殷勤地时不时为他添酒。
“这位小兄弟,眼下这花月楼的掌柜还是姓周吧?”唐旭来此,本来就不是为吃的,索性借此机会,和这胖脸伙计聊了起来。
“回客官的话,眼下的掌柜可不姓周。”胖脸伙计陪笑地道。
“不姓周?这花月楼易主了?”唐旭微微一怔地说道。
“这倒不是,我们花月楼还是周家的产业,只是小的听说,当年创下家业的周老掌柜去世后,周家子孙皆不善打理生意上的事,就交给现在的掌柜打理了。我们现在的掌柜,已经帮周家打理了二十余年了。”
“你们现在的掌柜是谁?”
唐旭随口问了句。他心中感慨,时间无情,看来二十余年前,周老掌柜就已去世。
他当年在此做事之时,周老掌柜年届花甲,算来,去世时应是八十余岁,这在凡人眼中,已是得享天年,称得上喜丧了,但对修仙之人而言,实是微不足道的光阴。
仙凡之别,有如鸿沟,前者追求的是永生,后者的生命却像烟花般短暂。
他微微出神着,胖脸伙计的话从耳边传来,“哦,我们现在的掌柜姓陈,也已年届古稀了,但精神头相当好,每日都还在店内张罗着。”
“姓陈?是周家的亲戚么?”
“不是的,我们陈老掌柜以前也是跟小的一样,是个跑堂出身,由于做事勤勉,周老掌柜在世时十分欣赏,慢慢地将其从跑堂一路提携到了二掌柜,周老掌柜去世后,由于周家子孙不善打理生意上的事,加上对陈老掌柜信任有加,就让他接手当了大掌柜了。”
“原来如此。”唐旭点点头,这时他留意到胖脸伙计语气中的仰慕和兴奋,笑道,“好像你对这个陈老掌柜很是敬仰啊。”
“是,小的进入花月楼不久,就听说了陈老掌柜的传奇事迹,小的也想成为陈老掌柜那样的人。”
闻言,胖脸伙计先是脸红了一下,随后就认真地说道。
“小兄弟,有志气,来,喝一杯。”唐旭朗声笑起来,提起酒坛子,亲自倒了一杯酒,塞到胖脸伙计手中。他觉得这胖脸伙计毫不掩饰野望的样子,非常可爱。
“不,不行,多谢客官了,但本店有规定,不能乱吃客官的东西。”唐旭此举让胖脸伙计有些手忙脚乱,一面赶紧将酒杯放到桌上,一面用歉然的语气飞快向唐旭解释道。
店有店规,唐旭自然也不好勉强,只得作罢,见到胖脸伙计稍稍有些发窘的样子,他正要随意换个话题,将此插曲揭过,却听胖脸伙计低声道,“客官,我们陈掌柜从楼上下来了,看,那位发须皆白、精神健旺的老者就是他!”
唐旭微感好奇,目光往楼梯那边瞧去。
只见胖脸伙计所说的老者正从楼梯上迈步而下,并朝柜台的方向走去。
“阿牛!”
唐旭看清此人后,非常意外,险些叫出声来。
虽然五十载过去,从前的小伙子阿牛已变成了老者,变化很大,但唐旭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老掌柜请留步。”唐旭最终这样叫道。
老者正经过他用餐的桌子,听到他招呼,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当他的目光与唐旭对上时,整张脸在一瞬间就显出震惊无比的神色,而后伸出手指,指了指,“你,你不是唐旭么?”
但此话一出口,他就自觉失言,五十年过去了,唐旭哪里还是这般年轻模样,忙一抱拳陪笑道,“这位公子见谅,公子实是与老朽的一位旧友长得太像了,以致老朽认错了人……哦,对了,不知公子唤老朽何事,尽管说来。”
唐旭笑道,“是有一事,在下刚才请这位跑堂兄弟喝杯酒,他说店里有规定,不能喝,但在下一人喝酒实在无趣,因此想邀老掌柜你喝上几杯,你是掌柜,总不至受店规约束吧?不知老掌柜意下如何?”
这自然是他临时编出的说辞,见到昔日憨厚的阿牛,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大掌柜,说起话来,也不再土里土气,而是文雅了许多,唐旭觉得相当有趣,有心想灌他几杯。
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借此,顺理成章地聊聊话儿。阿牛是他自苏醒以来,第一个遇到的真正旧识,让他倍感亲切。
“行,那老朽就陪公子饮上几杯,不过老朽年事已高,不胜酒力,且酒楼还有诸多事务,只能适可而止。”老者见邀,也不推辞,拉开椅子就坐下了。
他主要是觉得对方与他的旧友太像了,有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否则以他花月楼大掌柜的身份,岂能随随便便就同一个陌生客人坐在一块喝酒,除非是雅阁中的重要客人,他才不得不应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