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鄱阳湖,风急浪涌,雨点密密麻麻。
这条水道并无暗礁,但因光色暗沉,怕行错水道,掌舵的老江湖也不敢马虎。
船头破开水面,浪花在两边飞溅,一次又一次,像是不知疲倦。
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流,淌在船中,慢慢地已积起了水洼。
有的坐不惯船,这时坐在了略微凹进去的甲板上,宁愿把屁股浸在水里也不愿站着摇晃。
行船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模糊地看到了岛的轮廓。
风大雨大,无人说话。
等船靠了岸,纷纷踏上沙石滩,众人跟着枭绝天,向岛屿中部行去。
这座岛上有百户人家,都以打渔为生,靠近中部有座小山,山上建了个寨子,名为久闲。
久闲寨在江湖白道中有极好的口碑与人脉,故而此次白道众势力会选择在这里聚首——真要算起来,八家势力的当家与一二手下,也就三十人左右。
要不是久闲寨寨主年过七十,一身武功已去七八,寨中都是些乌合之众,只怕枭绝天也不敢带三十余人来冒此风险。
此刻,雨势小了些,月亮从云后轻轻地舒展,洒下漫天光辉,山上山下,豁然开朗。
站在一处山峰望着四周景致,这座岛在夜色下显得安详沉静,偶尔有飞鸟落于山间,划出黑影一掠而过,像是在与夜空嬉戏。
南面、西面都有大片的庄稼,黑乎乎的村落看不真切,但能感受到其中的自然平和。明日会是惬意的一天,汉子们早早的出外打渔,姑娘们洗衣,腌鱼,照顾孩子,等着落日将近,汉子们回来,一家人吃上热腾腾的晚饭。
江湖人把这座岛叫成白鹤洲,只因岛上白鹤极多,曾有三清观绝顶内家高手来此观鹤悟道,创出一套极难练的七鹤拳。
可惜后来成了绝响,再无人见过。
再厉害的武功,也有失传的一天;再厉害的人,也有死去的一天;世间都逃不过这个理,既然逃不过,又何必苦苦计较。
灰摸了摸胸口,想道:“或许只有这些词儿能一直流传下去吧。”
前边传来枭绝天的话音:“小灰,我们父子是生是死,就看今晚了!”
灰淡淡地笑着:“义父,若是小灰死了,下辈子再给你做牛做马。”
枭绝天压着笑声:“好!义父给了你性命,教你武功,荣华富贵,还给了你天下最美的女人。小灰,你欠义父的太多了,下辈子也要帮义父打天下!”
细雨蒙蒙,落在林间,轻打树叶,像是短促、缠绵的箫声,吹到了心里。一幕幕回忆——鲜血,女人,孩子,兄弟,父亲。呜呜呜呜呜,滴答滴答滴……
灰还是淡淡地笑着:“义父,灰真的还不清了呢!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久闲寨暗淡得像是一片丛林,连半点火光都不见,人皆睡着了吧。
枭绝天沉声说道:“大伙儿冲进去只管杀,今晚是放不了火了,只要杀光他们,咱们辛家堡以后在北方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能过回以前潇洒的日子!”
众人一起压着声音喊好。
行动开始了!
他们翻入寨中,拔出兵刃,还没找准地方冲进去,就见四周寨墙上出现了无数身影。
“有埋伏!”
“中计了!大家一起冲出去!”
不用担心弓箭或是暗器,北方江湖白道计谋使得毒,但从来不会用暗器或是弓箭。
大家刀口舔血,拳腿招呼,生死各凭本事。
众人齐心向寨口冲,灰冲在最前面,月色淡,雨丝密,刀光尽掩。他冲到寨门前,已是身中六刀,打翻十一个人。
寨门有两尺厚,此时被人在外面顶住了,他推了一下竟纹丝不动。
枭绝天也赶到了,放声喊道:“一起运劲震开它!”
灰与枭绝天同时出掌,巨木打制的寨门发出一声轰鸣,被震碎了。气流向外冲击,荡出一片空地。
“走!”枭绝天施展轻功,向山林中跑去。
灰紧跟而上,回头看了眼,只见寨门前散开的人潮重新围住了口子,堡里的兄弟一个也没逃出来。
“义父,兄弟们被围住了!”
“不用管他们,跟着我!”
“义父,这岛上怕是已布下天罗地网,我们还能逃哪里去,不如回去血拼一场,杀个痛快!”
“小灰,不要再说了,跟着我走!”
灰心中暗自生疑,便不再劝,跟着枭绝天在山林中奔跑,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一处山峰。
枭绝天站在峰岩上望着湖水,打量四周,又抬头看了看天空。
雨丝又细又密,似乎尚未过瘾,还想撒野——让此夜变得更为热闹!
枭绝天抽下腰带,外是锦缎,内是牛皮,这条腰带价值不菲。他却从中撕裂,拿出一支小孩儿手臂大小的管子,拉去包着的油皮纸,露出带着引信的竹管。
借着淡淡的月光,灰瞧清了,竟是穿云箭!
锦衣卫专门用它来传递信号,飞得极高,民间是制作不出的,只有火器制造局才有。
灰竟出现了片刻的失神。
“小灰,只要义父发出这枚穿云箭,在松门山的田大人就会带着他的六百锦衣卫赶来,哈哈哈!九闲寨里人越多越好!田大人此次带上了佛郎机和神火飞鸦,到时候将白鹤洲上杀成尸山血海,我看这北方江湖白道以后还有什么实力和我斗!”
灰跟着枭绝天一起笑,笑声低沉而猖狂。他把脸撇过去,看着南边,那黑暗中高低错落,静谧安和的村落。
“义父既然有这般绝妙的计划,为何还让灰守在谢花坞的竹林等着后方的消息呢?”
“那是因为不知此地是否有陷阱,若有陷阱,义父也想你回去守寨,避过此等风险!你没有等到刘英的消息,义父还以为他们真在此处商讨大事呢!哼,果然是引我们父子前来,想一举消灭我们,哪有这般容易!这就是我和田大人想出来的后手,真是陷阱,就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义父用自己做饵,果然将他们都引出来了。你看到刚才有多少人了吗?足有三百多,这下可好,杀尽这些人,日后北方武林就是我们的天下!”
灰看着义父脸上好似重焕青春的神采,无边黑暗都压抑不住的狂热。
“义父思虑周全,只是灰还有不懂。既然田大人都带人来了,直接让他们攻进九闲寨便可,何必还要让众兄弟白白送死?”
“怎么会是白白送死!田大人在朝中也有困难,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带这么多人攻上白鹤洲,杀进九闲寨,死的都是良家,不会受言官弹劾吗?现在寨中有三百多人,刀剑俱在,泼天一般的剿匪大功,回朝定是要受皇上嘉奖的。义父也能从陕西布政使耿大人那里受到资助,招兵买马,重整旗鼓!”
“明白了,田大人只有看到飞云箭才会行动。义父,赶紧发出飞云箭吧!”
灰又看了一眼山上山下,雨雾朦胧里的白鹤洲。
或许是天黑雨又大,白道人士竟没有找到他们的行踪,山虽不大,但丛林茂密,一时半刻,怕是赶不及了……
枭绝天不再多言,转身面对着峰岩外的天空,左手持着飞云箭,右手去摸火折子。
林中只有雨滴声,连绵不绝。
枭绝天骤然浑身一震,诧异地转过头来。
灰,慢慢地,从他手里将飞云箭拿了过来,向外边一抛。只见这支关系枭绝天重整旗鼓的宝贝,悠悠下坠,被丢进了湖中。
“你敢背叛我!”枭绝天狂怒,作势要打。
“不要动手。”灰脸上已无笑容,沉重的伤感与悲痛布满了眼角、唇边,他轻轻地说:“义父,你该知道,你的心脉已断,动手只会加快死亡。”
枭绝天愣住了,忽而惨笑道:“好,好,不愧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跟我说说,他们给你许了什么荣华富贵,竟让你来杀我?”
灰叹息着说道:“若是义父刚才回去厮杀,灰定会陪着义父,纵然血溅五步,也绝不回头。可是义父和田大人此计太毒,不仅会杀光山上三百多江湖汉子,那些锦衣卫,定也不会放过山下的良民,到时候将头颅一割,只怕两百匪盗就变成了六七百人。义父,灰做不到无动于衷,做不到漠视他们无辜惨死。”
枭绝天的笑容极其怪异,他沙哑着声音,好似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甚至像在面对着荒诞无比的怪梦。
“你说什么?为了那些江湖汉子、良民,你就用义父教你的武功震断义父的心脉?”
“灰,累了。”他轻轻地说,眼中淌下泪水,“灰原本想陪着义父死在此处,可惜天意弄人,义父还是要让灰双手沾满鲜血,继续活下去。”
“你难道忘了我救你性命,养育你,教导你,给你的一切?”枭绝天破口大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我若是忘恩负义,太行山之后就不会回来了!”
“你怕了,良心发现了?你会回来是因为你妻子和小蓝都在辛家堡!”
“有她们的原因,但我回来,是为了还尽你的恩情!”
“你还得清吗?”
“还不清。”
枭绝天捂着胸口,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全凭修炼了五十多年的内功支撑。
沉默了片刻。
灰擦了擦泪水,说道:“有个农夫,欠了朋友一笔巨债,他每日每夜地想着还,可他知道无论怎么努力,也还不清。他活在痛苦与无奈中,只因他忘不了这笔债。义父知道他最后是怎么做的吗?他拿刀杀了债主。”
枭绝天气急攻心,内息混乱,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他面色癫狂,大声喝道:“你想忘记?你杀了我,你就能活得快活?恩将仇报,好样的,好啊!”他仰面倒下,再无动静。
灰的泪水像是缠绵的雨,混在一起,尝不出滋味。
“活不下去呢……义父,小灰陪着你,你有怨有恨,在地府里给小灰吧。”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药瓶,打开,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说道:“这三清归一丹,以灰的内力也逼不出来。义父,灰真的,真的,活得好累……”
没有用丝毫内力,毒很快发作了,他感到一阵晕眩,或许是心如死灰,连心都累得不想再跳动了。
不久,远处十几名江湖中人走来,发现了他们。
其中一人正是扶风剑张家家主,他查看了两人的脉搏,竟都死了。枭绝天是被内劲震断心脉,这点不难看出,但鬼见愁是怎么了?另一名汉子靠近细看,闻到了极淡的味道,惊道:“是三清归一丹!”
张家家主叹了口气,说道:“这枭绝天和鬼见愁都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却在此处火拼而亡,不知是天下之幸,还是江湖不幸。”
“家主,把他们拖回去千刀万剐!”
“算了,上苍有好生之德,我等行侠义之事,不可如此,人死如灯灭,安葬了吧。”
“这黑灯瞎火,拖回去费劲,挖坑埋了更是枉做好人!家主,不如用在下的钩镰一起捆了扔下湖里,既不叫这等江湖邪魔安然入土,又不显我等太过凶残。”
“也罢,就依你之言。”
汉子将枭绝天和灰捆在一起,两指粗的铁锁连着钩镰刀,一起抛下峰岩。
悠悠山风陪伴,细雨相送,两个恩怨难解的江湖之人,深埋鄱阳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