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马队冲过去,掉转马头是需要时间的。
没有掉转马头,就像人没有转过脸,背对着敌人,又怎么伤人?
疾驰而来的马,与那颠簸的脑袋,像是上苍开的玩笑。
此地,张家的任何一名剑手都可以轻易地杀死他。
但偏偏,却没有一个人有时间对他出手。
他在马上向灰伸出手,就像无数次,灰向他伸出手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灰是打他,他却将灰拉上马,仿佛腾云驾雾,从马队未曾合拢的缺口冲了过去,转过山道口,向左而去。
小木头的马很快,大风在侧面,灌入耳中。
灰大声地喊道:“你来找死呀!”
小木头也大声地喊道:“少爷你自己说的,一世人两兄弟,有今生无来世!死有什么关系,小木头只想一直跟着少爷!”
跑了半个时辰,来到猿尽绝。
这是一条笔直的山谷,两边悬崖峭壁,光秃秃的山壁没有一棵树,地势在此处突兀的向下斜去,马若走得太快会翻跟头。江湖人管这里叫猿尽绝,只因那两边的山壁连猿猴都爬不上去。
过了此地,后面是林子,往里一钻,张家的人再多也没用。
灰担心前边还有人阻拦,他倒是可以冲杀一阵,但小木头怎么办?
小木头控着马速,对灰说道:“少爷,伤口的血止住了吗?”
灰低头看了眼,除了肋下那道剑伤,别的都已止住了——内功修到一定的境界,小伤口会极快地愈合,如果是无法愈合的伤口,则要算伤到要害了。
灰的脸色有些苍白,血流个不停。他在那道伤口边上按了几下,血水丝毫不受干扰地流出来。
“不用担心我。到了林子里,你就管自己先走,我找个地方躲一阵。”
马驮两个人加上奔跑了许久,再继续下去就会脱力,这道理两人都懂。
“不行,你骑我的马走,我在林子里躲着。”
“小木头,我遇到敌人还能抵挡,你呢?”
两人一马已到了山谷的尽头,一棵松树立在转角,像是迎接贵客的良善家主。
前面一览无余的林间石道,左右两侧俱是茂密的丛林,灰见道上无人,心里暗道:“此劫算是让我和小木头逃过去了。”
出了谷口,已是来到那棵松树旁。
小木头戏谑地说道:“真被逮到,我就跪地求饶,他们都是白道大侠,总不能对我这样的小虾米下死手吧!”
灰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小木头猛地一跃,跳到树边,摇晃着那滑稽的大脑袋,对他笑道:“少爷,你受了伤,赶紧绕道回去,小木头先走啦!”
他转身往林子里跑。灰抬头,见到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来一名汉子,正落在小木头身后,手里举起解牛刀飞快地刺下去。
“不要!”灰拉住马,飞身而起,向这名汉子跃了过去,在灰身子后边的林间同时出现了众多身影。这些人没有堵在山谷口,而是选择放他们出来,欲擒故纵的计谋,简单而实用。灰的警惕心因此而松懈了下来,直到偷袭之人开始动作才被他发现。
小木头听见灰的喊声略感奇怪,也是那偷袭的汉子轻功奇绝,等他转身看见解牛刀刺下来,却是已经迟了……
小木头的大脑袋在那汉子的肩膀外,可以看见飞身赶来的灰,他痛苦地吐出血,低头看着那把解牛刀在他肚子上面搅动了一下,随之拔了出去,汉子握着解牛刀,迎向灰。
当灰的拳头打在汉子胸膛上,他躲闪不及的胸口也被尖刀刺入,两者几乎是同时击中了对方。
身后众人胡乱地喊着,灰只听见“帮主,小心”这一句。
这名汉子被灰一拳打断心脉横飞出去,绝无生还的机会。
灰胸口偏离心脏的位置插着解牛刀,他扶着刀柄,一把抱起小木头,蹿进林子。
山谷另一头遥遥而来的风,越来越大。
大风,大风!
林叶像海浪似地起伏,沙土飞扬。
灰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何处,把小木头放在地面,只见大脑袋上的一双眼睛已经闭上了。
他咬着牙去摸小木头的脉搏,几乎感觉不到,送了一股内劲进入小木头的身体,还想继续,忽然胸口发闷,头晕眼花,差点昏了过去。
不能昏睡!
灰倔强地抬起头,看了眼胸口的解牛刀,他不敢确定,拔出来后自己能不能活。
小木头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打断了他的思考。
那是一对极为清澈的双眼,大脑袋好像要习惯性地去摇晃,但终是没成功。只听他轻轻地说:“少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中刀了?让小木头帮你拔出来。”
“别说话,你别动!”灰浑身在颤着,他压抑不住的一种感觉入到心里,再散到四肢,像是寒冬里最冷的一股风吹在身上——曾准备面对死亡,好奇当时的恐惧为何如此清浅,只是转眼间就发现恐惧早在心中,真正面对时的无可奈何像讽刺的笑脸。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身上没有感觉……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走啊。”
“小木头……”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少爷,以后不要笑得那么夸张了,小木头在你身边老是被你的笑声给吓到,少爷,你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不要再笑了。”
“我不笑了,不笑了……”
小木头望着灰,嘴里浓浓的血流出来,落在泥土里……他的双眼失去了神采,像是有一层纱蒙在上面……
灰猛地抱住他,发出长啸,凄凉的啸声将林中鸟儿惊飞了,而小木头却没有做出害怕的模样,那滑稽的大脑袋一动不动,瞧着,令灰悲伤欲绝。
林中传来叫喊声,聚义帮的人寻声而至。
灰将小木头抱起来,让他背靠大树,那样子像是坐在树边看着林中的景致。
聚义帮众已来到身后。
灰平静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可嘴角却弯出了漂亮的月牙。
(原来,笑容与泪水能够在一起呢。)
灰,伸手拔出解牛刀,也不看血从伤口中溅射出来,将本就红色的白衣染得更为鲜明。
他伸出手,握紧拳头,对着所有人道:“你们,来给我兄弟陪葬吧!”
大风,大风!
粗壮的树在弯腰……
灰冲了上去。
每当他的拳头落在敌人的身上,这人就会弹飞出去,刀剑砍来,如果不是致命的部位,灰已不去躲闪。
血花在空中朵朵盛开……拳头与人体撞击的闷响,骨断的声音,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旋律,在尘土飞扬的林间,肆意无忌的大风中,唱着最酣畅淋漓的歌。
“小木头最敬的就是少爷,心里更是把少爷当成了哥哥。”
“少爷,小木头在你身边,能挨打挨骂,也是开心!”
敌人的眼神越来越凶狠,只因他的威势太过霸道,一步杀一人,刀剑砍在身上像是根本没有知觉,转眼间就杀了二十多人!
(傻瓜,你一直都是我的弟弟呀。)
“呯”一名八尺巨汉挥拳和灰对了一记,只见这巨汉惨嚎着后退,拳头,手臂,肩部,每一块骨头都被震碎,那内劲直传到心脏,像轻轻地扣了下心门。巨汉的叫声戛然而止,仰面倒下。
(若我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打你骂你?)
剑刺穿了灰的手臂,他收缩肌肉,玄蕴太虚大真力贯通全身,手臂一转,剑断。拳头和死亡在一线之间,拳出,人亡。
他拔去残留在手臂上的剑尖,没有一丝感觉。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在客栈睡一天,回去就好了呀!)
两边有长矛抖动,灰双手握住矛尖,运劲送去,两名持矛汉子跌倒退开。正面的两个刀客趁机挥刀砍下,他身上又添两道新伤。
“来吧,都上来,杀死我,或者被我杀死!”
他绝望而疯狂地叫嚣,像是九幽的厉鬼,浑身沐浴在血雨中,却像是不死的恶魔,伤明明如此严重,偏偏不肯倒下!
不知杀了多少人,作为白道武林大家的聚义帮,终是被杀破了胆,先行退去,消失在林中。
天上地下,只有死去躺着的人,和站在大风中的灰。
灰,慢慢地,艰难地转动着身子。
终于,他看见了小木头。
小木头还靠在树边,双眼看着此处,就像在观赏着,哥哥为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