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杀人夜,鲜于源早已识破排帮余党的行藏,就等他众人来寻,好来个一网打尽。排帮五十二人的尸身皆被斩下了头颅,悬挂于村野槐树林上,乌压压的一片,在夜风的吹拂下,远远望去,甚是骇人。
却说江知秋二人在江陵闹市中打探烟雨楼的消息,二人来到那算命老先生所说的茶楼所在。车水马龙,闹市之中,这茶楼看上去与别处茶馆酒肆一般无二。
李长老把手搭在江知秋的肩上,笑道:“没曾想,这鲜于源杀人无数,却做了这么个温文尔雅的生意,虽然这茶馆与别处一般无二,指不定里面暗藏玄机,那狗贼就在此处也说不定。若是你我二人此番擒了那狗贼,便是大功一件。”
江知秋摸了摸藏在腰间的佩剑,摇头微微一笑:“李长老,我们怕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快些回去禀告大家,从长计议再做打算罢。”
李长老抓起江知秋的手,快步就奔到茶楼门前,嬉笑道:“唉,大丈夫何故畏首畏尾,我二人且在此查探一番,再回去禀告王长老他们也不迟。”
“李长老,如此不可......不可!”江知秋嘴里回绝着,却被李长老生拉硬拽,脱到了茶楼里面。定睛一看,此处茶舍分为两层,楼下坐了些寻常散客,楼上是些品茗休闲的雅座。茶肆里人来人往,并无与众不同之处,这江知秋好生疑惑,莫不是被那算命的老头骗了不成?
李长老看了看江知秋,对着他正色道:“只怕这暗中玄机,必然在楼上雅舍之中,你且在楼下探听虚实,待我上去看看他到底有怎么个闹什子的玄机。”
江知秋拉住李长老,压低了声音急道:“长老,万万不可!你我二人来此已是深入虎穴之中,万不可再分头行事。”
李长老不耐烦的甩开手:“要是谁都像你如此婆妈,能成什么大事?”说罢,示意江知秋留在楼下静观其变,自己只身上了楼。江知秋眼见拉不住,只好作罢,心下思考如若李长老生出个什么好歹来,自己该要如何是好。这边也唤来了茶博士,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了。心里却一直打着鼓,自己打小跟着师傅识字习武,却还没正儿八经的干过这种事情,说实话,就是杀只鸡只怕自己都不敢。越想却越发的想入了非非,万一是有人杀过来了怎么办,越想就越乱,自己周围已经坐满了人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也浑然不觉。
“你们是蜀州来的罢。”一个瘦瘦精精的茶博士提了跟板凳在江知秋旁边坐下,向他搭讪道。
江知秋听到此话,先是一愣,心下暗念不好,却也瞬间强镇定下来,对着那茶博士拱手笑道:“兄弟为何偏说我是蜀州人士?我是自云滇而来,到江南做些茶叶的采买。”
只道是云滇口音与蜀中口音一般无二,江知秋便想蒙混过去。再说自己曾在云滇呆了两年,说起云滇的风土人情,怕也能给他搪塞过去。
只看那茶博士狡黠笑道:“只怕客官你不是云滇来客罢?......不知楼上那人你却认识不认识。”
江知秋心神一震,暗暗知晓情况已然不妙,心下正急如何脱身,却见有两个跑堂打扮的人压着个汉子从楼上下来。那汉子上身被扒了个精光,垂着头,口里,鼻子里直往外冒血,血一滴一滴的溅在楼道上,哒.哒.哒。四下已无声,这鲜血打在木板上的声音,江知秋是觉得声声入耳,他知道,李长老已经被这些狗贼擒住了,怕是今天绝对跑不了。自己要想办法脱身,回去赶紧叫上其他的弟兄火速来救才是要紧!
那跑堂打扮的二人,把李长老往地上一拍,李长老闷哼一声,仰面倒在地上,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口里,鼻子里往外冒,眼看已是受了内伤不治,就要咽气了。
茶博士狡黠的笑了笑,掸了掸膀子上的灰尘,对江知秋言道:“打你二人进来我就知道你们是排帮的人,老实跟你说吧。我家主公早就知道你们此番前来,命我等好生招待招待。你且仔细再看看,这将死的人,你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江知秋心中暗暗的发虚,手禁不住的颤抖起来,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强打起了精神,指着地上的李长老道:“兄弟,你如何偏说我与此人有干系?江湖上人人皆知,你们烟雨楼与排帮近来有些恩怨。老实跟你讲,我乃云滇五毒教中人,我料你们主公近来并无对我们动手的意思罢?你今天若是先动手取了我性命,这倒好办。我五毒中人定会取得先机,有所防范。你们惯用的杀手细作的伎俩就无从施展。杀我是易事,可要是触怒了你们家主公,怕是诸位都不好过罢。”一口气说完,却生怕他三人反悔,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递给那茶博士。
茶博士听他一通乱侃,也不知是也不是了。下意识接过腰牌来看,咦?......这真是五毒教的腰牌,莫不是这小子真是五毒教的人?主公只让将排帮余孽铲除,我此番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为妙。茶博士打定了主意,把腰牌还给江知秋,拱手道:“原来真是五毒教的朋友,我等误会了。今日我烟雨楼处理些江湖私事,概不待客,还请这位朋友自便罢。”
江知秋接过腰牌,定了定神。暗自叹道,这腰牌是我临行时秋月赠与我的,没成想今日还用它救了我性命。秋月啊,秋月。我要怎么才能报尽你对我的恩情。江知秋也拱手笑道:“兄弟,你们烟雨楼处理私事,我就不便打搅了。先行一步。”
说罢,是生怕他三人醒过神来,出了茶楼就拔开了步子,运起轻功就往外飞奔。此时天色已有些见晚,秋风萧瑟,四下黑漆嘛唔的一片,江知秋在旷野上狂奔起来。心里知道,怕是那另外五十二个弟兄也是遭了毒手了。夜黑风高杀人夜,风高杀人夜!就在今夜!
江知秋终是抵不过心里那对死亡,对鲜血的恐惧了。竟停下了步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嗷嗷大哭起来,却又不敢出声,怕把那些个贼人招来。把手塞到嘴里紧紧咬着,眼泪,鼻涕如那滚滚的长江流水般从脸上奔泻而下。想自己什么时候面对过这种事情,没有过,师父一直都很疼爱自己,都让自己做些简单的谈判的事务,谁尼玛干过这个。若不是秋月送自己的令牌,今天怕是已经遭了烟雨楼的毒手了。
一通嚎啕大哭之后,江知秋强定了心神,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把佩剑紧紧的攥在手里,一步一步的往跟那些兄弟说好的汇合地点走去。印象里,前面要经过一片阴森的槐树林,江知秋心里有些发毛。步子越来越轻,手里的剑越攥越紧。
“啊!.!.!.!”,月光照在那一具具无头的尸体上,鲜血一点一点的往下掉,哒.哒.哒。脚下的泥土也是黏糊糊的,不知是真正踩在泥土上,还是踩在自己兄弟的血凝结成的血块上。江知秋彻底的奔溃了,死人都很少见到的他,一下看到这五十二具尸体密密麻麻的挂在树上,鲜血在地上凝成了粘糊糊的血块,他怎么承受得住。歇斯底里的惨叫一声,跑?他的下巴还没能合上,大脑里面一片空白,只是紧紧的攥着手里的剑,只有这样才能给双腿颤抖的他一丝丝的安全感。
鲜于源,他虽是蛮夷之人,却到底是个人。怎样的心理扭曲才能干出这种事情来!从未有过!鲜于源,他不是人,绝对不是,至少不是个正常的人。江知秋的心里这样想着。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从前在排帮的点点滴滴,排帮当年的辉煌,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独苗,其他兄弟死的死,跑的跑,自己一定要活下来,日后再光大排帮!感时伤世的同时,强打起精神,把兄弟的尸体一具一具的从树上抱下来,挖坑埋了已是来不及,只好把这五十二个兄弟的尸身一个挨一个的平放在那滩血水里,这是他江知秋现在唯一可以为这些兄弟尽的一点人事了,兄弟们的头颅不知道都去了哪里,眼下也不可能找回来了。光是把这五十二人的尸身从树上全部取下来,天色就已经吐露出鱼腹白,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又是一天晴朗的秋日,谁又能知晓在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有五十三条蜀中汉子命丧于此呢?江湖中人习惯了血与剑的生活,但是有些人却是向往平淡恬静的,比如江知秋,他昨夜所经历的已经够他消化一辈子了。太阳升起,昨夜那个年轻人不再哭泣,不再恐惧。一夜之间他已经习惯了恐惧,厌倦了哭泣。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想想怎么从这里脱身回到渝州再从长计议。
走水路肯定不行,江陵到三峡,那是一路逆流而上,断然不可。只有抄旱路,走官道了。走官道虽然慢了点,但总比半路上撞到烟雨楼的人要强。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夜未歇的江知秋打点了一户农家,洗了澡,吃了饭,备了干粮,准备走华容道,一路奔往官道,回到渝州。
江知秋心里已然麻木,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李长老临死时的惨状,不去想那血淋淋的无头尸密密麻麻的挂在树上的场景,不去思考这一行人是为什么而来,又是为什么而去。他骂自己懦弱,恨自己为儿女私情牵肠挂肚,恨自己的退缩,恨自己没有同李长老一起和贼人同归于尽。他恨自己......
又一次站在长江边上,这次与那个晚上不一样。他心里不再是思念,不再是缠绵。他拔出了她送他的宝剑,拿出了那块救了他命的腰牌。他恨这两样东西,这腰牌让他苟活,这佩剑没有杀掉一个贼子,没有沾上一滴敌人的血。对着滚滚长江,他歇斯底里的呐喊,一把将这两样东西投入滚滚长江之中。从前他是个翩翩的公子,是个多情的郎君。现在不是了,他要复仇!他要让烟雨楼灰飞烟灭,要把鲜于源的头也砍下头来,把尸体挂在树上!
他要回渝州,回到蜀州,去访名师,去苦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有一天他要回来将鲜于源这些贼子碎尸万段才能解这心头之恨!他心里打定这样的主意。
人是可以一夜之间成熟的,一夜之间看着昔日兄弟惨死,尸首异处,看着豁达开朗的李长老在自己面前慢慢的咽气,自己却无所作为。所以江知秋恨自己,这种恨,是否会是一种无穷的力量的源头呢?
江知秋把秋月赠的信物投于长江之中,却不知这边云滇五毒教中,正发生着一场变故。
且说江知秋一行五十四人,最后就剩下他一个苟活逃脱。这边五毒教却是如期举行着他们圣女的洗礼祝福大典。秋月今日是早早在师姐的催促下起来梳妆,她心里却还挂记着那人,她心里暗自也打定了一个计划:叛逃出走!
秋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看了看后面给自己梳头的师姐,缓缓言道:“宓月师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就当帮我最后一次吧。”
宓月微微一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语道:“师妹,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有什么事都跟师姐说,你就说你有什么难处吧,能帮上你的,我一定尽力。”
秋月展颜笑道:“师姐,我想请你助我脱离这五毒教之中。我和知秋之前分别之时,我们约定了将来他若是回得来就在陵州与我相会,而我如今却要当这教中圣女,怕是一辈子都要在教中度过了。师姐,你且帮我脱身,等我得了他下落,我自然回来。”
宓月登时被吓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师妹,你这样做是等同叛教,不说你以后再也回不来,连我也要受此牵连,万万不可如此!”
秋月正待要开口游说她这师姐,突然有人推门而入,急急回头看去,赶紧大呼一声:“师父!”,眼前的慈祥的老妪就是五毒教上任的圣女,秋月和宓月的授业恩师。
老者缓缓的把手里的拐杖跺了跺,伸手掸了掸那件擦尔瓦上的灰尘,开口道:“秋月,为师知你尘缘未尽,无法安心为我教献身,我苦苦思索这其中的折中之法,终于有所答案了。唉......为师看着你从小长大,实在于心不忍啊!”情到深处,不免激动的咳嗽起来,宓月赶紧上前扶住了,老者伸手示意她不用,又开口缓缓道:“秋月,宓月。你姐妹二人必有一人要接班五毒圣女的职位,终身不可成家,秋月既然尘缘未了,记挂她的情郎,为师看在眼里,也为你着急。你若此次要出走,你师姐宓月就必须顶替你做这个圣女,赔上她的终生幸福来换你那个还不知道生死的情郎,你觉得如此值得么?”
秋月看了看她的师姐,师姐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写满了不解。自己始终是不忍让师姐赔上自己的幸福,可是......眼下知秋生死未卜,自己必须要去寻他。这该如何是好?思索一二,权衡再三,秋月终于开口道:“师姐,你暂且替我领这圣女的职位,等我寻了知秋回来,我再来替你。”
宓月摇头轻笑:“丫头,只要你说一声,师姐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既然师父说了可以由我替你,你就放心的去吧。不用担心我的,师姐这里永远的欢迎你回来。”
秋月兀的站了起来,紧紧的抱住宓月和她师父,抽泣了起来。宓月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肩背,含着笑,自己的这个师妹一直是自己的心头肉,要是能寻得如意郎君,求得终生幸福,自己也固然高兴,想着想着,自己也抱住秋月哭了起来,一时间两个美人抱在一起,哭个梨花带雨,甚是香艳。
老者一边安慰二人,一边正经的对秋月道:“秋月,你此番前去,还需替为师做件事情。”
秋月疑惑的看了看师父,道:“师父,只要能让我去看知秋,我什么都愿意做。”
老者笑了笑,示意宓月搀扶着自己,搂了搂身上的擦尔瓦道:“我要你带上一个孩子一起离开五毒教,关于这个孩子的身世......我要你永远的烂在肚子里。”
秋月记下了师父的话,在一处厢房内寻了那个孩子,是个男孩,唇红齿白的,看上去很健康,从眉眼看去,不是汉人的血统,却又有几分汉人的棱角。无暇多想了,洗礼祝福的大典就要开始,那边师父和师姐正在极力为自己打掩护。
再见了,师父。再见,师姐。再见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再回头望望,看一眼这个美丽的地方,就像很多游子第一次离开家乡那样。秋月打定了决定,抱着那个孩子,暗着师父指点的路径出了五毒谷,一路往北奔行。辗转数日,终于入了蜀中。
秋月知秋二人分别时,曾有约定,两人将来在陵州相会,如果一人到了,另一人不来,那个人就一定要等,除非自己离开人世。秋月一路寻着去陵州的官道。一面担忧江知秋的安危,一面又觉得愧对师父的栽培和师姐那太承重的爱,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在爱情面前,的确是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一面向着云滇大地,一面向着蜀中陵州。一面愧疚的牵挂着师父师姐,一面又激动的呼唤着,知秋,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