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亮和郑大年都没有神志不清,但是也都没有注意到是怎么跟季小姝、余美娟、还有老赵从冷面馆出来的。他们迈出馆子的房门时天已经大黑了。
他们四个人里倒歪斜,倒不是都醉了,是季小姝和老赵大醉了。余美娟也醉的不轻。所以他们或搀扶或推着老赵往家走。听着老赵含糊不清的叫娟娟。听见余美娟走音的声调喊:
“老赵大哥看准成了,我不是你闺女娟娟,我是美娟!”
看季小姝搀扶着老赵上楼的身影,吴天亮悲从心来。
现在,那搀扶醉酒的季小姝在吴天亮的眼睛里,已经变成了潘雨晴,老赵变成了梁宇。
潘雨晴甩给了吴天亮一个哀伤的眼神,慢慢搀扶梁宇往前走。这之前,梁宇也狠狠甩开了吴天亮的手臂,黑着脸,凶恶地横了他一眼。
为什么,吴天亮想问潘美娟为什么。
“跟他?你不想活了?”吴天亮在厨房堵住潘雨晴问。
“或许是他吧。”潘雨晴低头看手里的空碗。
吴天亮的眼睛里,飘忽着潘雨晴搀扶梁宇回家的身影渐渐远去,身影慢慢变成云片的形状,渐渐的,变成刀片状,划动,划疼他的双眼,他感到一股热浪冲上眼眶、鼻孔,呛得他独自痛哭流涕。那是1991年8月13日鬼节的当晚。
这时,吴天亮抬起头,天空没有星星。他认为自己没有喝醉,就是喝的心里说不出的憋屈。他想冲着天空或者是黑夜吼叫。他身体因此前后摇晃,看身边的郑大年,想看清楚到底是不是郑大年。
郑大年一脸愁蹙,他在回想季小姝听见老赵问她“真不跟我过了”这句话之后,季小姝在他们面前叫老赵“老头”时,像个小女孩撒娇。老赵露出爱怜的目光,伸出手掌,在季小姝的脸上轻轻抚摸,问她:
“还疼吗?”
郑大年看到这举动时,突然想骂娘。他想骂: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接着他们四个就互相敬酒,接着互相劝酒,接着成说着朋友之间的心里话,互相都胡说八道。
我都胡说些什么了?郑大年努力想。他猛然想起来这过程里吴天亮一直没说过话。即便老赵跟他喝酒让季小姝明天带他们去马家河,他吴天亮也没说谢谢。
对呀!去马家河是吴天亮说的。他说过话。郑大年记起来。他听老赵说自己是从马家河过来的,吴天亮就提了一个人的人名。那个人是叫啥来着?郑大年没想起来。他倒是想起来吴天亮问起那个人老赵知不知道,老赵说好像听说过。还说自己有认识人能给帮忙找找。
“哎黑天,那个人叫啥了?”他问吴天亮。
“嗯?”吴天亮双眼大睁。
“马家河!那个!”郑大年觉得胃里的酒往舌头根上冒。
“不知道!”吴天亮闭眼睛摇头。
“哎嘿,你说的哪个!”郑大年站吴天亮眼前拍他肩膀。
“说什么呢?”吴天亮睁开眼睛问。
“哎?余——美美娟,她人呢?”郑大年想不起来余美娟什么时候不见的。
吴天亮躬身四处张望。
“不知道。”吴天亮不耐烦。
吴天亮和郑大年立在宾馆门前,都傻眼了。宾馆的大门紧锁。季小妹和余美娟都没回来开门。
“喝了多少?嘿!”郑大年咕哝。
吴天亮懒得去想季小姝。他讨厌目的性强的人。他认为季小姝喜欢这么演着活,演各种角色。
他似乎看清每一个跟他打过交道的女人。尤其做律师这些年,他认为接触的女性几乎从没让他估计错过。有两个例外,一个是他前妻齐小琴,另一个是潘雨晴。
吴天亮和郑大年先是站着等门开,后来坐在门口的三层台阶上等,再后来又站起来等。
“嘿嘿嘿嘿嘿!”郑大年弯腰笑开了。
“靠!”吴天亮骂了一声,对着旅馆的大门就是一脚。这一脚并不狠,房门基本没有震动和响动。
“走!”吴天亮说。
郑大年也不问,跟着他快步奔前方。
他们到了火车站。
车站前空荡无人,候车室的灯光孤零零的亮在黑夜。郑大年开始后悔没背摄影机出来。摄影机走到哪儿背到哪儿,自从在电视台做了摄影师之后,这是郑大年养成的习惯。这一次真应了吴天亮那句话,“靠!见鬼了”。
吴天亮对着车站的小广场,咧开嘴笑了,眼睛没笑。他张开双臂,手心向上,做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动作。郑大年紧着鼻子,左顾右盼。没几分钟,郑大年的注意力就转移了。
一辆红色夏利缓缓的靠过来,车轮吱吱啦啦的压着夜色,给这个夜晚营造出阴森的气息。
出租车慢慢停在郑大年身边。司机并没有下车,吴天亮侧目看车前窗,郑大年弯身看车门。几秒钟过去了。司机仍不现身。
吴天亮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他对郑大年说。
郑大年立即明白吴天亮的意思,可能遇见贼了,或者抢劫。
吴天亮和郑大年转身就往候车室方向,就听见身后车门打开。他俩不由得回头,站住了。
车门前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年龄和容貌都看不清楚。
“找住处吗?”男人问。
吴天亮和郑大年回到出租车前。
“打哪儿过来呀?”男人又问。
“什么事?”吴天亮说。
或许是适应了夜晚的黑色,他看见出租车里还坐着两个人。而且是男人。
郑大年也谨慎起来。
“没事儿。我估摸你俩是没处去。你沿着这路往上走,有足疗店,那儿不关门。要不就往左拐,医院上头有招待所。”男人说完慢慢钻进驾驶室。
“谢了!”
“多谢了师傅!”
吴天亮和郑大年朝开动的出租车摆手道谢。
“小地方人不错!”郑大年说。
“来吧!”吴天亮朝郑大年一摆头。
“去哪儿?”
“废话。”
吴天亮和郑大年远远看见幽兰的灯光,像萤火忽闪在居民楼和马路之间。那是足疗店晾台外的灯光。吴天亮还记得这个位置,这是从前民居第四宿舍,旁边是电影院。23年前,他和潘雨晴就在这下面等过梁宇。
不多时,他们俩个就站在蓝光下。
“夜来香。”郑大年念着足疗店的牌匾。
吴天亮站在牌匾下沉默许久。他想起潘雨晴。
“看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1987年的一个晚上,潘雨晴在吴天亮和梁宇的中间,三个人跳着“十六步”舞蹈,唱着“夜来香”。宋晓明站在手提式录音机前,把一个绞带的音乐磁带倒拎在手上,又把缠卷成一团的录音带一段一段的拽开,手指塞进磁带中间的齿轮旋转……
——
整个泡脚修脚的过程,吴天亮的脑子里反复唱这“夜来香”。
郑大年呼呼的在枕头上睡着了。为他做足底按摩的女人大约30多岁,瘦长的手指节鼓着老茧,摩擦着郑大年厚厚的脚板。女人面无表情,也不盯手里握着的脚板,只是心事重重的望着天花板。
房间没有音乐声。郑大年的呼噜声很轻微。
为吴天亮按摩的女人20多岁,长着不笑也笑的一张笑面。她仔细盯着吴天亮的大脚。她手指也细,只是没有长旁边那个女人的茧子。
吴天亮正被脑子里的“夜来香”歌声带着跳舞,带到去马家河颠簸的土路上。
那条路在雨天里少有人敢骑车,雨水浇过的地面,泥泞稀滑,来回上学的宋晓明对连人带车滑倒在地的滋味跟吴天亮说的最多。
这回这条路被太阳晒得坚硬发白,路的左边有不成片的野草丛,里面有星星点点的黄花、白花。潘雨晴说那花是野百合。
路的右侧,有成片的未开垦的土地,上面有稀疏的树木茂盛着,潘雨晴说,晚上天黑以后,那些树下会偷偷的开花,开夜来香。
潘雨晴坐在吴天亮骑的自行车横梁上,给吴天亮讲这些花。车的后座上,坐着听讲的梁宇。
潘雨晴的手在吴天亮的大手底下,她和吴天亮一起把手按在车把上。偶尔,他们俩还地按响车铃,叮铃铃——!叫着后面的自行车。他们的自行车骑得快极了,后面是紧跟的宋晓明的自行车,他的后座上,坐着潘雨晴的闺蜜肖惠。
“爱大了吗受伤了吗……”
为吴天亮按摩的女孩子或许是疲倦了,她忽然哼唱起歌来。吴天亮认为她是女孩子。她哼的这首歌,吴天亮在上班的路上听见过,不过听女声唱这歌,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吴天亮不知道这首歌的歌名,他本不擅长唱歌,其实对歌曲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潘雨晴的歌声令他喜爱。以致,除了潘雨晴唱过的歌曲,他几乎一概拒绝欣赏。这方面,曾经也令他的前妻齐小琴不满过。
女孩子的歌声,把吴天亮梦幻的过去不经意的就给驱散了。吴天亮顿觉心烦意乱。
“几点了?”他问女孩。
“1点50!”女孩说。
“啊?”吴天亮惊诧的是这么晚了,深更半夜他和郑大年跑来这里,这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女孩子,为他们两个大老爷们的臭脚丫子不得休息。这让他深感内疚。
“小妹!”吴天亮喜欢叫小姑娘小妹。在所有的营业场所他都这样,把那些打工的女孩当妹妹一样看待。她的小妹妹就是一直在外打工。即便在律师所里,他平日对那些年轻的内勤女孩,也是这么称呼。那些小女生都还蛮接受的。
睡着的郑大年听见吴天亮叫小妹,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