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他病了,肝癌……”
此时此刻,爷爷躺在我的面前,带着氧气罩,眼睛紧闭着。
脑海中所挥之不去的图书馆里那个男人对我说的这句话,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欧亨利式的结尾。贝尔曼躺在我的面前,我想为他画出那最后一片常春藤叶,爷爷已经很久没有睁眼了。挂着盐水的大腿浮肿,其余是彻彻底底的皮包骨头,爷爷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了人样。
我顺利地度过自己人生的转折点,爷爷也遇上了麻烦,就像当年的奶奶一样,老年人难不成没有运气可言么?难道老年人只能凭借那些干巴巴的经验?
“爷爷,成绩出来了,我考得不错!”没有发出声音,在心里默默念道。
盯着爷爷看的时候,就会有各种各样的记忆浮上来,院子里的爷爷,厨房里的爷爷,竹林里的,河边的,侃侃而谈的……还有中华田园犬阿飞,还有逐渐模糊不清的奶奶。
总有一天,爷爷也会像奶奶一样,变得模糊,变得遥不可及,然后被彻底覆盖起来。或许需要一场地震,才能再让这些东西重见天日。
想着想着,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冒了出来,我用力抵住,擦掉泪水,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妈妈恰巧走了进来,我低着头,但我知道她在看着我,不过妈妈没有和我说话,我很庆幸。
既然妈妈回来了,我总算可以出去走走了,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眼泪淌了下来,不过很快,眼泪失去了源泉,在脸上干涸,我不再去管它。
其实只要不看着爷爷,把那些记忆压回去,我就还是一个正常人,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我还是一个正常人。
我试着把嘴角上扬,我居然还可以笑。
我继续在医院里逛来逛去,碰到一些白褂子人,互相不理睬,我真想一辈子不和他们打交道。
我从口袋里拿出我的板砖,点开了企鹅,费雯丽依旧是黑色,一直都是黑色的。空下来的时候,看了《乱世佳人》、《魂断蓝桥》,黑白默片很有味道,但我还是惊讶于自己能坚持看完,或许是于光的缘故。
于光和费雯丽,在我看来,是完完全全的俩个人。费雯丽对于电影,对于奥利弗倒是和于光一样积极活泼。
我真羡慕于光的那种阳光,如果她能把那份灿烂分我一半该多好,或许爷爷也就不会为他阴暗的孙子生气。
我盯着板砖上的费雯丽,期待着下一秒她能够多些奇怪的符号,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感觉时灵时不灵,不晓得于光现在在做什么。高考弄完了,可以更加随心所欲地玩了吧,大肆地无拘无束地玩……
我有一种冲动。
楼道里传来一个声音,听不清楚,我却把这声音当成了于光的声音,天呐,我这是在犯花痴吗?在爷爷危难关头的时候?
“滚!”
这一次,听得很清楚,不是吧,虽然声音很像,但是于光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语气中带着愤怒,不耐烦,但是我的的确确从中抓住了于光的气息,我顺着声音,慢慢靠近。一个护士匆匆地从我身边跑过,在护士后头,我跟了过去,一排排病房从我眼前穿过,最后停了下来。
护士的脚步缓了下来,可能是累了的缘故,走路的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一男一女站在病房门口,看见护士表情舒缓了些,却又透露着一股失望,可能是更加希望来的是一个医生。
没有猜错,这是一对夫妻,扫了我一眼,但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纯粹是把我当成路过的人了。他们挡在病房门口,我有些无可奈何,尴尬地站在门外。
男人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有一种随时朝我扑过来的感觉,男子看起来还算年轻,穿的也很随意,脸部也整理的很干净,但是给我一种隐藏在草堆里的虎视眈眈的豹子,是豹子,而不是老虎。
“你们都出去!”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但是我听到了,听到了病房里的病人的嚎叫,的的确确就是于光的声音。
我的腿下意识地动了起来,穿过,男人女人,从护士背后钻了出来,他们一定吃了一惊,我也吃了一惊。
我看见于光惊恐地躲在床上,手里捏着枕头,掐着……白色的病服,苍白的脸,黯淡无光的眼神。
“费雯丽……”我轻轻地吐出的,不是于光,而是费雯丽。
“……”
于光手里还捏着枕头,惊恐在她的眼睛里闪烁,没有说话,我想费雯丽还记得我。
我动了动嘴唇,无力地笑了笑,但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出去好么?”不还垂下眼帘,把脸转了过去。
我的手捏成拳,使劲力气,转身走了出去。
和男人女人还有护士对视,
“出去吧。”
我简短地说着,但是效果很明显,我们都出去了,我把门关上,最后看了于光一眼,缩成一团,我突然有一种想保护她的冲动。
啪……门关上了。
“你就是翟不还?”
“恩……”
果然没有猜错,这俩位就是于光的父母,而于光的病,就是传说中的抑郁症,于光和费雯丽走上了同一条路,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在很久很久以前,于光就已经患上了,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自嘲罢了。
我怎么会想到,我居然会和于光在这里相遇?
于光……
我回到爷爷的病房,妈妈坐在爷爷的旁边。
“回来了……”妈妈一定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
“恩……”我点了点头:“爷爷,醒来过?”
我试着转移话题。
“醒来过一次。”
“恩。”
无话可说,的确,无话可说,我坐了下来,但是我的心却在不断收紧,疼的要命。
我想去保护他们,然而无论谁我都保护不了,那些物理化学生物的各种各样的公理定理,统统排不上用场。
无意间,我看见爷爷睁开了眼睛,接着,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爸,不还在这里!”妈妈也注意到了,试着和爷爷沟通:“不还在这里!”
爷爷吃力地点了点头,像个孩子一样,没有以往的那种倔强。够了够了,让这一切结束吧,好好休息吧!
我盯着爷爷的眼睛看,黑漆漆的,什么都不明白,却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爷爷……”
爷爷重新闭上了眼睛。
“让爷爷休息吧……”妈妈安慰我道。
真感谢病房的是白色的,否则,该有多压抑。
到了下午,我再一次来到于光的病房前——抑郁症在下午和晚上会有明显的好转。
我走进病房,于光的爸爸坐在那儿,朝我笑了笑,随即站了起来,从我身边走过,不再像一头豹子了。
的确,于光看起来精神了不少,靠着枕头,朝我笑了笑。
“早上……”
“没关系,早上的于光更加可爱……”我抢先回答道。
“可爱?”
“让我知道了于光也有脆弱的一面。”
“这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于光微微一笑,像天女下凡一般。
我坐下来,在于光的床边,
“于光,你知道吗?之前,我有多么羡慕你,我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样该有多好!”
“像我?一样?”于光轻轻地指着自己,显得有些无力。
“恩,一样活泼,无拘无束……”
“呵呵……”于光低下了头:“那么,现在你一定很失望,我是截然相反的一个人,我从来就不是一只在天上飞的鸟,一直都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于光,以前的你是那么遥不可及,现在,我反而可以清楚地看到你。于光,你就像费雯丽一样。”
“该不是爸爸托你来的吧,我这病可不是光靠这些花言巧语就能拯救的。”
“我可没有什么表演方面的天赋。”
“不觉得肉麻?”
“硬要这么说的话,倒是有点。”
于光叹了口气。
“但也是发自真心的,于光一定能够成为像费雯丽一样出色的人。”
“那么,不还是奥利弗么?”
“啊?”
“没什么……”于光把身体支起来:“不还,我们出去吧!”
“出去?”
“散散心而已……”
于光的脸上绽放出光芒,我所熟悉的于光回来了。
“外面天很热,吃得消?”
“我只是这里有点问题……”于光用指了指脑袋:“身体还是很健康的。”
“要轮椅吗?”
“不用!”
于光站了起来,我试着去扶她,不过被拒绝了,得到于光爸爸的同意,我和于光出去了。医院旁边有个小公园,我们尽量往阴凉的地方走,还是能感到太阳的毒辣。
如果,我能带爷爷出来一趟就好了,虽然天气很热,但是总比那压抑地喘不过气来的地方好多了。
于光踢着小石子,我在后头缓缓跟着,病服下的身体显得如此弱不禁风,生怕她会突然倒下。
“翟不还,你走的好慢。”于光似乎有些不开心,转过头来:“连个病人都比不上!”
我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和她并排走着。
“不还,你怎么会在这儿?”
“爷爷病了,在这儿住院……”我苦笑了一下,不晓得该怎么表达。
沉默了一会儿,
“不还的爷爷一定会好起来的。”
“恩,谢谢。”我知道这是客套话,我也知道爷爷可能挺不过这一关。爷爷所面临的问题,不是靠客套话就能解决的,也不是靠那些无聊的迷信能解决的。
“但愿我也能快点好起来!”来到大树下,于光抬头望了望,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的脸上。
“一定能好起来的。”
再往前走,是一片锻炼用的体育器材,于光小跑过去,到了一处奇怪的器材旁边,招呼我过去。
“知道这是什么吗?”
“秋千?”踩上去,前后走的家伙,感觉和秋千有些相似。
于光捧腹大笑,
“这东西叫太空漫步机!”
于光踩上去,前后甩动,玩的很开心,我也踩了上去。
这东西以前见过,却一直没机会去尝试,的确很好玩,开始了,便有一种停不下来的感觉。
“好玩吧!”
“停不下来……”
我们都笑了。
“不还,你看过太阳的后裔吗?”
“有人和我提起过,不过,我一般不看电视剧。”我学着于光的样子,趴在横杆上:“好像挺火的样子。”
“连老太婆都看!”
犀利而准确。
“于光也是老太婆?”
“迟早会变成老太婆的。”于光变换姿势,双脚不再是一前一后,而是同前同后,晃得幅度更加厉害了。
“于光,小心点。”
“没事的,我以前经常玩这个的,出不了事情。”于光充满自信地说着,这才是真正的于光:“不还想过去参军吗?”
“我很崇拜他们,不过,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还是打算上大学,工作……”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还准备去哪里上大学?”
“不确定,不过,我希望能到远一点的地方。”
“西藏?内蒙古?”
“条件太艰苦我可能也受不了。”
彼此都笑了。
“为什么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呢?”
“可能骨子就不是一个安土重迁的人吧。”我望着前面的那个转弯口处的椅子:“而且,这里,有点太压抑了些。”
“压抑么……”
“其实,我可能也得过抑郁症……就在一年前。”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说这些。
“真的?”
“突然而然就充满了各种负面情绪,一整个寒假,什么作业都没错,心里很不安,但是连书包都打不开。接过,一个接着一个老师找我谈话,在老师面前,还是能够保持镇静。更严重的时候,连晚自修都没心情上,干脆打车回家,然后和妈妈大吵一架。”
“然后呢……”
“第二天还是乖乖去上课。”
“看医生了吗?”
“打算去来着,不过整个人突然就恢复了清醒,虽然还是感觉有些地方怪怪的。”
“突然之间,就好了?”
“恩,突然之间……”
“哼!”于光扭过脸去:“可恶。”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道。
“怎么天底所有的好事都被你占去了?”
“是么?”
难不成,爷爷的运气也被我夺去了?还有于光的也是……
我怀着歉意地看着于光……
“够了够了,别这样看我了!”
于光停了下来,转身准备离开,突然用手支着脑袋,身子晃了起来。
“于光!”我赶忙过去扶住:“怎么了?”
“没事……”于光苍白地笑了笑。
“先去那边坐一下吧。”
我扶着于光,一步一步慢慢地朝椅子靠去,坐了下来。
“感觉怎么样?”
于光晃了晃脑袋,
“没事……”
“休息一下,就回去吧。”
“好吧……”语气中带着一阵失落,听着让人心碎。
“不还!”缓过来后,于光看着我:“能一直陪着我吗?”
我楞在那里,我不知道这意味这什么,但我点了点头。
于光笑了,笑得那么灿烂,盛开的花朵。
彼此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扶着于光,动身回病房,在病房门口的时候,口袋里的板砖响了。
我和于光对视了一眼,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妈妈的电话。
“喂……妈妈……”
“快点过来吧……”
“恩……”
我挂掉了电话,有什么东西消失不见了,
“于光,我得走了……”
于光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我敷衍地回以一笑,转身走了。
承诺什么的,果然不能爽快地允诺,因为我们无法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