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熟悉的铃声再度响起,整个身子、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放松下来。甚至产生了一种美妙的错觉,我每天在这儿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晚自修的这一刻,就是为了回家而已。
“终于结束了!”许哲铭在一旁感叹着:“我先撤了!”
我点了点头:“恩。”
明天是星期六,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我们必须先自习一上午,然后才能迎来属于我们短暂的假期。
简单收拾一下,背上书包,走出教室门的时候,我朝里头望了一眼,果然还是有很多人在坚持不懈地奋斗着,想象着墨水在他们刷刷刷的笔下飞速逃走。
我的心一阵刺痛,嫉妒、羡慕,还有深深的愧疚感,有什么东西扎进我的心里,却拔不出来。
幸运的是,走出教学楼时,漆黑夜空上点点星辰以及那一弯月亮解救了我。如果记忆不算坏的话,小学课本里头有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小孩数星星的故事。这种事情,我小时候也干过,完全数不过来,结果自然是放弃,当然也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发现。如果那个小孩来到此时此刻此地,他就可以幸运地用手指扳出星星的个数。不过,或许他也因此成为不了所谓的大家。
当然,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就像牛顿和苹果的艳遇,是为了神化而故事还是为了故事而神化。
我望着校园里的花坛,里头有一个黑漆漆的世界,那么究竟是哪个好事“先生”把这层纸捅破了?
为什么非要拿一把剑,在故事和生活中间划一条分界线?
我跟着其他的似曾相识的但并不熟悉的同学一块儿走到校门口。
妈妈和妈妈的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停在对面路边的树底下,由一辆黑色的陌生的丰田车代替。一个背着书包的女生代替我,钻到车子里头,引擎发动,然后一下子就融入了黑夜当中。
我突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站在面无表情的门卫旁边,夏天的晚上,燥热的空气比纷飞的小虫更加让人难受。
妈妈和妈妈的车因为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迟到了,而我的板砖在房间里安稳地躺着。我只好静静地等,然而越是这么想,背上,脖子四周,额头上的汗水却越来越多。
我再度望望月亮看看星星,他们装饰般地挂着天空上,挂在黑色的高楼上头。我想起了《海底总动员》里面的灯笼鱼,一样可怖,但是高楼是死的。
回过神来,灯光晃着我的眼睛,一辆车停在我面前,而不是对面的树底下。
车窗摇下来,穿着黑色西装的爸爸出现在我的面前,手握着方向盘,嘴唇动了动。
我慌忙从车头前绕过,到车的另一侧,钻进车子里头,系上安全带,爸爸像往常一样对我淡淡一笑,踩了油门,车子呼地启动了。
“你妈妈今天有事。”爸爸很简单地解释道:“等了很久?”
“还好,没多久。”
我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情,是什么阻碍了妈妈还有妈妈的车。
只有这么俩句话,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电台里叽叽喳喳的对白更加让我窒息,车内的空调没有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我望着一旁的一闪而过的路灯和形形色色的路人,想着。
爸爸的话比我还少,然而即便如此,爸爸还是能够这样子不断地工作下去。
这个世界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牛顿、爱因斯坦也不能总结出来的奇妙的东西,藏在隐秘的角落里头,像齿轮一样吱吱地转动。爸爸一定是触及到了其中的什么,而我对这些玩意儿还一无所知。
到家的时候,爸爸把车停在楼前。
“钥匙带了?”
“恩。”我点了点头。
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背起书包,钻出车门,我突然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隐隐的感觉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我转过身,盯着爸爸。
爸爸用一种奇妙的眼神回敬我,我感觉爸爸早就猜透了我的心思。爸爸也遗传了爷爷的本事,而这种本事在我这一代突然消失了。
“爸爸……”我突然昂起胸膛,整个人也燥热起来:“我也想去……”
爸爸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有一种错觉,从爸爸冷漠的眼神中有一丝喜悦闪过。
我想,爸爸多半会拒绝,就像以往一样,拿学习,拿高考开刀,然而,
“上车吧。”
爸爸干脆利落地回答我,我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爸爸已经把他的右手缩回到方向盘上了。
我迟疑地回到位置上,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想它无法用基因的理论去解释。
晚上的医院就更加冷清了,灯光很冷,充斥着的医院的独有的气味也把燥热的空气赶走了。
我跟在爸爸后头,走进爷爷的病房。爷爷已经睡下了,盖着蓝白色的被子,露出半张脸在外头。妈妈趴在爷爷的窗边,本来就是勉强睡着的,于是被我们的动静吵醒了——即便如此小心翼翼,在这儿丁点的声音也会被放得无限大。
妈妈回过神来,吃惊地望着我,慢慢地站起来。刚要说话,爸爸走上前去,声音被扼杀在摇篮里。妈妈转而盯着爸爸,满脸的埋怨、不解……
爸爸把妈妈扶到靠墙的躺椅上,妈妈的眼睛睁得很大,或许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情况。我只能看见爸爸的背影,爸爸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讲,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交流着。
最后,妈妈还是屈服了,躺了下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样,终于闭上了眼睛。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但是却找不到月亮星星来缓解,窗帘早已被拉上了。
我和爸爸坐在一起,望着爷爷,望着爷爷的那半张脸。我想到了密室,想到了真空,也想到了埃及的木乃伊。
我瞥向一旁的爸爸,目不转睛地看着爷爷,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既然这么……为什么连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难道我每天晚自修结束产生的那种幸福的感觉,真的只是小孩子才稀罕的破烂玩意儿?
我的脑中突然冒出“登堂入室”、“炙手可热”……我把最近卷子上做过的,笔记本上记下的成语统统回忆一遍,绞尽脑汁地回去。我钻进了一个牛角里头,然而越是狭窄我越是想往里爬。
钻着钻着,意识模糊起来,挣扎了几次,终究还是抵不过眼皮的重量。
意外的是,我睡得特别想。被阳光晃醒,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躺椅上,而不是我妈妈,妈妈坐在床边,而不是我。
我眯着眼睛坐起来,发现爸爸和爷爷都不在。
“醒了?”
“恩。”
“想吃点什么?”
“恩。”其实我并不觉得很饿。
“那么小笼包可以?”
“可以。”
“一笼够?”
我点了点头。
“你先去里面洗个脸吧。”妈妈起身,替我去买小笼包。
“爷爷呢?”我问道,在妈妈要出门的时候。
“去检查了……你爸陪着去的……”
“差不多,就可以回家了……”临走时甩给我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
“你爷爷昨天跑出去了……”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我望着斜对面的老婆婆,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老婆婆笑了笑,似乎是对我,也好像是对着空气,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眯着眼睛,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
洗好脸之后,妈妈把一袋子小笼包带给我,还有一杯豆浆。
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
“妈妈,你吃了吗?”
“吃过了……”
妈妈淡淡地笑了笑,眼中还有血丝,昨天一定还是没怎么睡好。等我全部吃完的时候,爸爸领着爷爷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护士。
护士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我什么也没听懂,妈妈在一旁频频点头。
我看着爷爷,不可思议地看着爷爷的模样,看着爷爷在护士走后被爸爸妈妈搀扶着上床。
爷爷已经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我突然想起了杨绛笔下的那个老王,最后只剩下一堆骨头的老王。
我的心再度难受起来,没有什么剧烈的刺痛,而是有什么持续不断地使我难受。
“不还?”爷爷没有戴假牙,声音听起来很模糊,以往那种力道和活力消失不见了,但这就是我爷爷的声音,有些东西没有变。
“恩……爷爷!”
爷爷笑了笑,滑进被子里不再说话。
妈妈拿着碗和勺子,吹了吹。
汤匙!
没有图案,而是单纯的字浮现在脑海当中,以及它的诡异的读音。
我的的确确钻进了一个牛角里头,我有点发慌,我觉得我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出去的路口,我被困在了这牛角里头,却是咎由自取。
爸爸递给我他的板砖,
“给老师打个电话。”
的确,已经到了自修的时辰了,比起我,爸爸更加把这些挂在心上,我走到房间外头,打开联系人。
年老师……
电话接通了。
“喂,年老师吗?”
“不还?”
“恩。”我呼吸一次,整理一下思绪:“老师,我今天可能去不了了。”
“怎么了?”声音还是很温和,希望面部表情也是如此。
“我想陪我爷爷,在医院……”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
“知道了……”
一样地干脆利落。
“那麻烦了,老师……再见……”
“恩……没关系,安心待在那儿吧。”
情况意外的顺利,总以为阿飘会往别处联想开去,会和一年前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不过,的确也没有什么时间去想这些了,毕竟高考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钥匙在我自己的手上。
“爸,还是去吧……”
走进门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妈妈的话,然而爷爷迟迟没有回答。
我走进房间,气氛有些尴尬,总感觉所有人的视野都转移到我身上,我把手机递还给爸爸。
爸爸接过我的手机,不过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爷爷看。
“今天下午就去上海。”爸爸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管。”爷爷反驳道,丝毫不落下风。
“爸……”妈妈夹在俩个男人中间,一脸的无奈。
“他们也是为了你好,去吧!”一旁的婆婆突然冒出来。
“我要回家!”爷爷一字一顿地说着。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甚至有了火药味。
“去!爷爷,今天就去上海!”
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大概是我说的,因为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也的的确确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然而,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说的,这几个字擅自从我的肚子里,透过嘴巴钻出来,带着严肃到极点的语气。
爷爷的脸在波动,也像是在抽搐,侧过脸去,
“那就去吧……”
爷爷屈服了,妈妈松了一口气,爸爸还是像块木头一样地站着,事情就这么结束了?爷爷下午就要转去上海了?
爷爷躲在被子里悄悄地望着我,我鼓起勇气,以坚毅的眼神回应,如果爷爷能快点好起来,这是值得的。
但是有些东西可能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参透的东西,就像我正面对的,爷爷半喜半忧的眼神一样。
下午,爸爸陪着爷爷去了上海,我和妈妈回到家里。
爷爷接下来要和病魔作斗争,而我要要全心全意为接下来的高考做准备。
人生的转折点,然而我和爷爷不能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