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初起时似在头顶,再听却在十数丈外,再再听却又近在身后,再再再听却又远在山边,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说话之人在哪里。
枫雪色微微冷笑:“九幽雷音鬼,少故弄玄虚,出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语调也非常平稳,然而到了最后“出来吧”三个字时,便如平地起了一个炸雷,声音一波一波地传了出去。
在他身边的朱灰灰和那农夫农妇听着犹不觉得怎么样,但那九幽雷音鬼却已受不住了,只听“咕咚”一声,从前方高树之上,跌下一个瘦小的男子,他摔了个狗啃泥,也不知道是把牙摔掉了还是怎么的,抬起头时,嘴上都是血。
朱灰灰一向喜欢落井下石,本能地想冲上去打落水狗,然而手腕一紧,旁边的农妇握住了她的手臂。
朱灰灰回头,看到她用另一只手摸着肚子,身子微微颤抖,知道这妇人非常害怕,于是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你别怕,有大侠在,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说,她的心里也没底。大侠的眼睛看不见,敌人又是什么九幽十鬼的,这么恐怖厉害的名字,九加十等于十九,敌人这么多,十九人,典型的群殴阿,也不知道大侠打不打得过……
那个农夫毕竟是男人,见到情况不对,一把拉过妻子,不由分说,将她和朱灰灰一起推进房里,自己拎起锄头守在门边。那个妇人则把朱灰灰挡在身后,似乎是怕她一时沉不住气会冲出去,又似乎是怕万一有人冲进来会伤了她。
便这一分神的功夫,外面已经打成一团。大侠周围不知打哪儿跑出来一大堆人,滴溜溜乱转,跟走马灯似的,转得朱灰灰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有多少敌人。
只是,她却看得出,枫雪色在这些敌人围攻之下,动作越来越缓慢,那匹雪练似的剑光,渐渐地黯然失色。
朱灰灰心里大呼不妙。
敌人太多,而且似乎有什么阵法,大侠刚逼退一个人,另一个人便补了进来;刚躲过前面的攻击,背后又有人下了手。而且他们大多数是用一种弯弯曲曲、尖尖长长的蛇形杖,大侠连臂带剑,都不及人家蛇杖长,在对方七手八脚的攻击中,他两只手怎么打得过!
眼看枫雪色的情形越来越危急,朱灰灰从后腰里摸出菜刀,将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可是她却不敢出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实在没用,如果就这样出去,不但帮不上忙,还会让大爷分心!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一个废物……
那农家夫妻躲在屋子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农夫手里拎着锄头,牙咬得格格响,忽然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伸手在妻子的肚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满脸的柔情:“阿青,你要多保重,以后孩子就辛苦你了!”
一咬牙,他拉开房门跳了出去,大声道:“枫雪城潞州丹枫堂属下黑罡星郑虎,护卫来迟,请少主恕罪。”
虽然在群敌围攻之下,枫雪色仍然提声答道:“郑兄弟不必客气!”声音从容,丝毫没有紧迫受压之感。
朱灰灰大吃了一惊,她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这个憨厚朴实的农夫,竟然会是枫雪色的下属!
那个农夫不待枫雪色话音落地,便扑了上去,一柄锄头虎虎生风,进退之间甚是刚健。虽然如此,他的武功实在低微,一个照面便被裹入阵中,脱身不得,身上被刺了好几个血洞。
枫雪色听风辨器,道:“郑兄弟,你且到我身边来!”挥剑替他接下敌人的攻击,自己的发丝却被割下一缕。
现在,他不但要顾着自己,还要尽力保护郑虎不被伤害,左支右绌,处境更加难了。
那个农妇怔怔地看着,摸摸了隆起的腹部,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擦擦眼泪,伸手拿过倚在门后的一根硬木顶门杖,缓步走了出去。
“枫雪城潞州静雪堂属下第十九香主蹑云剑孙青,见过少主!”朗声说罢,挺着门杖杀入战团。
她这一出声,不但朱灰灰晕,连那个农夫郑虎也晕了。他大力接下一招,喊道:“老婆,你说什么?”他简直要傻了,没想到老婆居然也是枫雪堂的人,而且还是香主!
枫雪色秀眉微扬:“孙香主,小心!”长剑一引,替她辟开通道,将她安全接入阵中。
“谢少主!”孙青挥着门杖接下攻向郑虎的一招,“虎哥,对不起!”
枫雪城虽然行事低调,但组织非常严密,即使同一堂口的兄弟,都不尽识,何况分属不同堂口。所以,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丈夫居然与自己同为枫雪城的下属!
“啊,没,没什么……”尽管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不是讲话的时候,所以郑虎只是憨憨地说这一句,挺身挡在了老婆的前面。
孙青虽然身怀六甲,但武功比郑虎高出了许多,夫妻二人合力,居然替枫雪色挡下了一面。
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枫雪城部属,枫雪色毫不意外。
他枫雪城三十六万部众遍布天下,其中大多数人在无事之时都只是良民百姓,有些甚至一生也没有碰到过本城召集,只是,部众弟子不论男人妇女,都有一腔热血,一旦城中有事,便是舍生忘死。
枫雪色现在已经缓出手来,剑招绵绵击出,一时之间,局面渐渐扳平。
那九幽十鬼久攻不入,知是那对夫妻在碍事,心中恨极,互相使个眼色,其余之人佯攻枫雪色,暗中却抽出人手,加紧了对郑虎、孙青夫妻的攻势。
孙青挺着肚子毕竟身体不便,激战之中,隆起的腹部被重重扫了一杖,她被打得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低低哀呼一声。
郑虎抢将过去,一把抱住妻子,却见她的裙下,正喷出大股黑色的血,不禁心中疼极:“阿青!阿青!”
孙青勉强抬起头,想要说话,却见一支蛇形杖正向丈夫刺过来,她来不及叫,拼尽全身力气,将丈夫推到一边。
郑虎一愣之后,发现一支铁杖已经从妻子高高的腹部穿了过去,将她钉在了地上。
郑虎疯了一般,挥着锄头扑了上去。
九幽开心鬼冷笑一声,蛇杖一抖,将孙青尸身抛脱,反杖向郑虎刺去。
郑虎却似已完全失去意识,不闪不避,任凭那杖穿过自己的胸膛,反而猛力向前一蹿,抱住了九幽开心鬼。
九幽开心鬼猝不及防,后手擂向郑虎的后心。
郑虎惨然一笑,张开口,牙齿一口咬住了九幽开心鬼的颈部大动脉,拼力咬断,血“噗”地喷了他一头一脸,他听着仇人的鲜血泉喷和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安然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间,这对夫妻连同未出世的孩子,便一起遇害。
望着这惨烈至极的场面,躲在房中一直从门缝偷看的朱灰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想到刚才这对夫妻将她保护在身后的情境,她的心如刀割,身子抖得厉害。
“我不害怕,我不难过,他们死是因为他们太笨了,明明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还要出去……”
她碎碎念地告诉自己,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却已泪流满面。
这难道就是大侠常说的,“义之所在,生死以之”、“明知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郑虎和孙青,一对籍籍无名的夫妻,却令朱灰灰第一次真正地体会,枫雪色孜孜不倦追求的“侠义”二字,其真正的内含是什么!
枫雪色也听到郑虎孙青夫妇惨死,顿时目眦欲裂,他悲愤地长啸一声,长剑旋起满天的光,那光明亮至极,令人魂为之夺、目为之伤……
朱灰灰朦胧的泪眼也被这绚丽的光耀得生疼,不得不合起眼,待她再睁开的时候,外面的情形已然变了。
篱笆上、菜园里、瓜棚下、葡萄架下……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体。
仅剩下的一个人,持着蛇杖与枫雪色的剑胶着在一起。
九幽大头鬼拼死对抗,可是枫雪色实在太强大了,在其内力逼迫下,蛇杖像被一座山压住,一点点向他头上落去。他咬牙催动内力,妄图将那把可恶的长剑逼退回去。然而剑只是稍微停了一停,便再次缓缓地压将下来。
大头鬼的嘴边流着血,怒瞪着枫雪色,拼命抵抗。然后,他便发现枫雪色那双眼睛,似乎……没有一点神采……
他忽然想起,自从对敌以来,枫雪色不论是怎么样的处境,都是坐在石凳之上,没有移过身子,他心中一动:莫非,他的眼睛……
他费事地挪开一只手,在腰里一摸,掏出一把短短的匕首,试探着缓缓向枫雪色刺了过去,一寸、两寸、三寸……枫雪色毫无所觉。
大头鬼心中大喜,看来,自己猜得对了!他将力气全移到这只手臂上,将匕首一点点地刺向枫雪色的腰部。
眼看匕尖已碰到他的腰带,脑后突然恶风扑来,他回头一看,一个黑炭似的丫头正挥着一把大号菜刀,狠狠地向他的脖子剁过来。
一惊之下,他来不及变招,松手扔下蛇仗,就地滚开,躲过了这背后偷袭的一菜刀。
朱灰灰不等他站起身来,扑上去接着又砍。本来以她的那两下子,想砍上九幽大头鬼那简直如同太阳从西边出来!
可今天太阳还真就从西边出来了!
大头鬼本来身上就负了重伤,又因为刚才松手扔杖,被枫雪色的内力压得吐了好几口血,全身骨软筋麻,毫无力气,再加上朱灰灰激奋之下,速度也快得出奇,竟然真的一刀砍在大头鬼的屁股上。
朱灰灰心中甚是遗憾,她本来奔着敌人的脖子去的,谁知没瞄好,差了一大截……
大头鬼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忍疼回腿一扫,踹在朱灰灰的小腿上,将她踹飞出去。
朱灰灰耳中听得“喀”的一声,知道可能是小腿断了,疼得眼前发黑。但她仍握紧菜刀不松手,咬着牙向大头鬼爬了过去。妈的,老子就算疼死也要先把你的大脑袋砍下来!
大头鬼放声大呼:“他眼睛瞎了!他眼睛瞎了!他眼睛……”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最后这句只呼出一半,枫雪色的剑已穿进了他的心窝。
从朱灰灰挥刀扑出,到大头鬼毙命,其实只不过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枫雪色咳出一口血,停了一停,道:“朱灰灰!”声音里满是担忧。
“小……小的在!”朱灰灰疼得都要昏过去了,却仍然勉力回答。
枫雪色身形微微一晃,来到了她的身边,伸手一摸,却只摸到她满头的汗。
“伤在哪里?”
“没……没事,可能是……左腿断了。”
朱灰灰咬着牙说,其实她很想放声大哭来的,可是不知为何,目光一落到郑虎孙青的尸体上,尤其是看到孙青那隆起的肚子,便觉得眼中喷出来的都是火,那一点点痛泪,不等流出来便被烧干了!
枫雪色伸手摸摸她的小腿,轻轻“嗯”了一声,道:“没有断,应该是骨头裂了。
顺手摸索,手指碰到竹篱笆,他削断两根竹竿,撕下衣襟,简单将她的小腿固定住,安慰道:“灰灰,你且忍一忍,等我们杀出去,再好好为你治伤!”
朱灰灰忍痛道:“大侠,我没事,您老人家放心!”
枫雪色摸摸她的头发,心想,这孩子,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