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形容的正是江南暮春之色美艳动人，正切合如今南华城于清晨浮光中的婀娜身姿。这座拥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小城从古至今从未像今年这么繁华过。柔和的晨光钻进街边茂密的树叶间隙，树荫下，站满了各式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许多往日南华城里没见过的新奇玩意，都让百姓们大开眼界。南市新搭的戏台，一清早已经有人陆续装扮，估摸着顶多两柱香的时间内就可以上演开台大戏，下面已经早早排队站满戏台并且已经挤到前街的人群已经翘首以盼，不时发出等不耐烦了聒噪之声。
然而这一切，对这位沉默的少年毫无吸引力，他沉静的目光扫向了戏台，仅仅停留了不过一瞥，最终从百姓们的后脑勺上把目光移开，继续向前走去，像是下定了决心，却又走得漫不经心。
少年正是楚昭云，因家逢变故路经此地，这位从没出过远门的农家小子，却也没有堕入这南华古城的纷繁迷乱中。
他的轮廓很分明，十八岁的脸庞挂满了愁容和疲倦，只有清澈坚毅的眼神可以让人忘记他看似略显瘦弱的身躯。他随身背着个不大包裹，看起来像是装了一些换洗衣物。身上干净的穿着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也能表明他不是个流浪的乞儿。
他似乎并不喜欢南华城的喧闹，但他又是个很能沉浸于自己内心的人。仅仅是无奈的摇摇头，他又继续向前走。路过一家包子铺，他才想起来肚子已经叫了一早上了，摸摸腰间的钱袋。店家很明事理的打开蒸盖，窜出的香热气息使人无法拒绝，尤其是他这样一个已经饿了两顿的少年。
“两文钱一个，皮薄馅儿大，不好吃不要钱，整个南华城没有不爱吃我齐家肉包的。”店家已经在腾腾热气中乐呵的标出了价码，并且坚信又要进账几文钱了“客官要几个？”
楚昭云又掂了掂钱袋的分量，看了看“齐式肉包”的大字招牌，摆了摆手“谢谢，不用。”用他清朗的嗓音客气地回应，继续往前走。
店家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仍然微笑着盖上蒸盖“好的客官，有需要随时欢迎”
楚昭云心里感激这个店家，毕竟他没有当众露出不屑的表情羞辱他，虽然他一路上已经对这种表情见惯不怪了。
“一元星，中”
“好”
“三聚宝，中”
“好，好，好！”
前面围着的一群人爆发出阵阵喝彩声，引得周边不少商贩都向那边看去，但是人头攒动，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又都放不下今天的生意，一个个心痒难耐。
楚昭云走过人群，正打算绕过去，又听见人群里面传来爽朗的一声：“六吉顺，给我中！”
随着沉闷的一声“咚”，人群又爆发了一阵喝彩，抚掌嬉笑之声不绝。少年终究是抑制不住好奇心，瞅着周边一个空隙，走近了往里看去。
“缘来客栈”大门前空地上用石灰粉画了一条线，线后一丈远之处陆陆续续摆了十数个小酒筒，每个酒筒上挂个小牌，根据酒筒距白线长度，牌子上分别注明“一元星”“二招财”“三聚宝”等等各式名称，最远的酒筒距白线至少两丈远，酒筒名称“六吉顺”，旁边还有张纸贴在墙上，注明各种名称对应的奖品，“一元星”对应花生一叠，“二招财”对应酱牛肉半斤，最远的“六吉顺”对应的是真金白银的一两银子。只要付钱投箸入筒，就能赢得对应奖品。
站在白线后赢得阵阵喝彩的是一位华服少年，他笑嘻嘻的看着一旁哭丧着脸的店家“掌柜的，您可真是心善，知道我这几天穷得揭不开锅了，特意送钱来了。”说完举起手上最后三根筷子做投掷状，继续笑道“一文钱投一次，多的能得一两银子，少的也有一叠花生，您不仅心善，简直还是财神爷下凡呐。”
店家忙摆手哀求“别别别，客官，可折腾不起啊。小店只想好好做点营生，没想到碰见您这样的高人，还请收下这些奖品，别再来消遣咱这小店了。”
一听这话，旁边人群哄笑起来。
“老刘，你这玩意也赚了不少了，怎么碰见个明白人，就要赶人走了？”
“忒不厚道了，只许你赚得，没有你亏得？”
“年轻人，再给他来几次，把老子昨天赔的钱赚回来”
华服少年看周围人们这么捧场，晃着手指上穿起来的一堆小竹牌，磕碰声中也很是得意：“既然大家这么捧场，我这还有三根，给大家露一手‘连中三元’”。
正说着，华服少年已经抬起手，看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酒筒区，三根木筷“咻”地脱手而出，完美的弧线划过空中，“咚”“咚”“咚”，几乎同时发出的三道闷声，给华服少年脸上带来狡黠而迷人的微笑。
“好！！！！！！”
随着喝彩声起，顿时周围轰响起来，夹杂着起哄，看热闹的语气，大家哄笑着看着掌柜老刘，许是不少人在小游戏上载过跟头。华服少年这一手把楚昭云看的一呆，暗暗佩服。南华十八般景色都吸引不了楚昭云，唯独眼前这位少年的一手奇技，终将楚昭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
老刘原本哭丧着脸，突然拉下脸来，看了看华服少年，冷冷地说道：“这位朋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华服少年笑嘻嘻的神色稍稍收敛了点，仍旧挂着一丝笑意：“哦？怎么讲？”
“老刘，你还要不要脸，赚你的就不对了？”
周围人群已经有人要替华服少年打抱不平了，开始聒噪起来。
老刘也不理旁人，“哼”了一声：“小店设这个游戏，也是小本营生，赚点微薄利润。一般百姓前来，顶多也就试个约莫十来次，能赚上点下酒菜，固然可喜，纵然分文未获，损失也不大。”
老刘看了看酒店门前阶梯旮沓角落里堆成小山包的竹牌，顿了顿，继续说道：“而您一来，就要了二百根，现下只投了九十根，已经中了八十五片竹牌，想来还不愿意收手，除了最初几根用来消遣我的，其余次数都是百发百中，是否仇家派您来来找我茬子的？”
华服少年听闻，哈哈一笑，将手中数个竹牌往竹牌堆中一扔，换来“啪”的几声。
楚昭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那堆竹牌，暗暗称奇：好厉害，这也许就是王猎户说的“心眼合一”吧。就算两百根筷子都让我来投，最多也就中个四五十了。
华服少年笑道：“掌柜的，我路过此地，也就来图个乐子。什么仇家不仇家的，我可不懂。起先要买二百根，您可是十分开心的，现如今钱也付了，您却想耍赖？”
“就是就是，开始为什么你愿卖。”
“对，老刘，你太下作了。”旁边总不乏看热闹而且不嫌事儿大的。
刘掌柜听完，脸色一沉：“这么说，小兄弟你是不愿意罢手了？再这么下去，小店全送你也不够赔。”
刘掌柜已经打定主意眼前的人不会轻易放弃，好在自己这么多年的经营，什么场面没见过。南来北往客商挑夫，谁没找过他岔，他刘常山能在南华城厮混这么多年，又岂是易于之辈？他已经下定决定，让店里的打手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打得满地找牙，教他知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审时度势。
“别，别，别”华服少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得，连忙摆手：“罢手，罢手！我当然愿意罢手。”
这一来，刘常山听得一怔，大感意外，周围人群也没料到华服少年这么怕事，短暂沉默后，纷纷给他鼓气加油：“小兄弟别怕他，老刘他就是看起来凶，一捏就软。”
“对啊对啊，继续啊，赢他个倾家荡产的。”
华服少年嘿嘿笑道：“这样吧，店家，就这八十五片竹牌给我兑换了吧，菜式都给我包好上路，接下来几天都能吃个饱了。”
“噢，对了，还有一百一十根没有投，一百一十文钱，烦请一并退还。”
看着竹牌堆，想想还要退钱，老刘的心又隐隐作痛：不行，这黄毛小子分明来砸场子的，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否则，谁都认为我“缘来客栈”好欺。
“刘全！李卫！”刘常山大喊一声。
周围人群哗的一下散开了些，有些爱看热闹的暗暗窃喜，仍有人跟着起哄：“哎哟老刘，你怎么忒的无耻。”
“人家已经罢手了，你还要反悔？”
“这人怎么这样。”楚昭云心想着，对刘常山暗生反感。
说归说，南华城里的人都知道刘全、李卫是“缘来客栈”里数一数二的打手，来这里找茬的，从来都没在他们手上讨到过便宜，甚至有传闻说他们是退隐江湖的杀手刺客。
一片聒噪声中，客栈二楼先后纵身跃下两人，正踩在刘常山与华服少年之间。轰然坠地的声响中，地板陡的一震，扬起一片尘土。
两个肌肉壮实的大汉矗立在前，八尺身高在任何人面前都像个巨人，二人低头怒视着华服少年，华服少年脸色瞬间苍白，惊恐的后退了几步：“这、这、这，掌柜的，你、你、你耍无赖。”
周围虽然大多是看热闹的人，但看见两人高空跃下，惧怕的心情也已经盖过了看热闹的喜悦，有心善的在旁边喊道：“小子，还不快跑！”
听华服少年结结巴巴的语气，许是吓得哆嗦了，一步也迈不动，像个待宰羔羊般看着刘全、李卫。
“莫非他不懂功夫？”楚昭云心里不禁替华服少年捏了把汗，看着这么两个壮硕的大汉，楚昭云也感觉气势迫人：“不行，这店家忒的无耻，这等欺负人的事情，哪里容得。”
楚昭云又一想：“虽然爹曾经说过，有朝一日出了村，武功不可轻易显露人前，但如今爹已遇害，情势危急，遇见这等不平之事，如不援手，岂不违背了爹‘侠者尚义’的教诲？”
想到此处，刘常山已经指向华服少年向刘全李卫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让这小子知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义气！”刘全大吼着，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华服少年的衣襟。
“不对，是识时务！”李卫纠正道，右手攥成拳头，就要向华服少年胸口打去。
虽说江湖斗殴，不至于下重手伤了性命，但看着这砂锅大的拳头打去，这瘦弱少年起码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的，围观百姓们不禁惊呼一声。
华服少年已经吓得双手抱头，不敢想象接下来的场景。
李卫的拳头就要砸到华服少年的胸口时，旁边突然一只手掌搭来，从李卫手臂内侧往外一架，拳势立即一偏，李卫用力过大，一个趔趄，向旁边扑了过去。
周围人群“呀”地一声散开，李卫轰的扑倒在地上。
刘全一愣，看见有人居然出手将李卫打到，不容多想，放开华服少年，手化掌势横空向来人劈去。
楚昭云方才出手，已知这二人力大，不欲硬拼。看见刘全掌势劈空而来，虎虎生风，力道定然不小。脚下发力，一个侧身后转，悠闲的躲开，反身再在刘全手肘处一拍，刘全也一个踉跄，向李卫扑去。
李卫还没来得及爬起，只听轰的一声，刘全偌大的身躯把他压在身子地下。
“哎哟~”刘全身下传来李卫的哀嚎。
刘常山看得目瞪口呆，没料到眼前这个围观的少年原来是个练家子。
看着地上呻吟的打手，刘常山哆嗦道：“你、你，我们店里武师今天不在，才让这俩傻大个出来现眼。要不然，定要你们好看。”
楚昭云瞪了他一眼，刘常山又一哆嗦，不敢再说，对旁边店小二一使颜色，店小二心知肚明，遇上狠角色了，能忍则忍，进屋准备奖品去了。
显然周围的人也没缓过神来，刘常山的这俩打手破天荒的趴在地上呻吟，这种大戏在南华城可不多见。足够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乐呵一个月了。
刘全李卫也呻吟够了，缓缓爬了起来，互相搀扶着呆站在原地，上也不是，走也不是。刘常山瞪了他们一眼，拂袖进了客栈，小二已经准备了一个包裹递了出来：“这里是这位朋友赢的二十两银子，另外十三斤牛肉，十碟凤爪，十斤羊肉怕您二位不方便带上路，折换成五两碎银一并奉上。”
楚昭云看了看仍旧愣在一旁的华服少年，少年醒转过来，立马换上了笑脸，对小二道：“好说，好说！”对楚昭云报以感激的笑容，接过了店小二的包裹，捏了捏，掂量了一下，显得很是满意。
楚昭云想着帮人帮到底，待护着这少年走得远些，再离开也不迟，免得这些大汉跟来报复。于是拍拍少年的肩，少年意会，作个揖，跟着楚昭云向北走去。
走了约莫半里，穿过两条街，一个拐角，楚昭云停了下来，华服少年笑道：“多谢出手相助，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朋友了。”
说完，少年把包裹往楚昭云怀里一递：“诺，朋友，这些你拿去。算是见面礼，千万别推辞，否则就是看不起我”
楚昭云哪想到少年如此大方，正要推辞，听他一说，怔了一下，感觉肚子又是一阵空荡，余下的铜钱未必够坚持到目的地。于是打开包裹，从碎银里拿出一块，余下的包好，递还给少年：“朋友，这一两银子是我问你借的，日后定当奉还。”
华服少年一愣，突然哈哈一笑，接过包裹：“好，看你落魄至此，也不受嗟来之食，你这个朋友没白交。不过，”少年话锋一转：“我看你饿了也有一阵子了，正巧我也饿了一阵子。如今我发了点小财，不如我请你吃上一顿？这点薄面，是否肯给？”
楚昭云正想拿了银子先去吃一顿，看少年如此热情，又不好拒绝，迟疑的点了点头。
华服少年甚是开朗，毫不矜持，挽起楚昭云，就向街旁一家酒楼走去。
进了酒楼，俩人要了一只叫化鸡，几碟小菜，一顿狼吞虎咽。华服少年看似风度翩翩，吃像却一点也不比楚昭云这乡野小民好看。
两人顾不上说话，食过半晌，楚昭云擦了擦嘴，想起爹的教诲，结交江湖人士，先文绉绉的自报家门：“在下楚昭云，新乡人士，出门寻亲，途经此地。”
华服少年终于也抬起了头，若有其事的点了点头：“嗯，嗯。昭云，昭云。《诗经.云汉》有云‘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你爹倒是对你寄望颇高，希望你能如晨曦般光亮照人，一袭颓风。不过这诗句的寓意却也不大好，责问苍天如何降下这多祸患，祈求拨得云开见月明。”
楚昭云听得目瞪口呆，自小跟爹在村里长大，头一次有人听到他名字时能想到这么多。至于什么云啊昭啊，诗经之类的，他虽听李学士讲过，但也仅限于听过而已，毫不理解。
华服少年自顾自的说了一会，发现楚昭云愣在那里：“噢，对不住，见谅见谅。我啊，我叫徐天风，既然咱俩是朋友，你就叫我天风吧。”
楚昭云感觉眼前这人看似颇有文才，却又不像平时听李学士所提过的外界书生动辄之乎者也，难以理解，说起话来给人莫名的亲近感。随机抱拳微微一笑：“天风，你好。”
“哟，你会笑啊。”徐天风夹起一片牛肉，嚼了起来：“看来你吃饱了，心情确实好了很多。”
楚昭云嘿嘿一笑。徐天风看了，问道：“你这是去哪寻亲？”
楚昭云听了，迟疑了一下，徐天风看了，大度地摆摆手：“没关系，不方便说也不必为难。”
楚昭云忙解释：“这倒不是，只是，是爹很多年前的拜把兄弟，好些年过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或者找到也未必记得我们。”
“既是拜把兄弟，那定然记得。”徐天风肯定的说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义’字，可不是谁都能拜得了把子的。”
“那倒是。”楚昭云点点头：“村里头二狗子他爹跟柱子他爹拜把子的时候，还宰了好几头牛招待乡亲们，听说他们俩可是过命的交情。”
“嗯。”徐天风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是了，看你刚才那身手，竟然那么轻易就摔倒两个大块头，着实厉害。你练过武？”
“这…”楚昭云脸露为难之色：“我答应过师傅，绝不向外人透露关于他的事情，还请见谅。”
徐天风点点头：“明白，明白。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个‘信’字，既然答应了你师傅，就必然要遵守诺言。想必他也有难言之隐。”
楚昭云见他如此体谅，很是感激，举起酒杯，一声“干”，一饮而尽。
两人随即天南地北的闲谈了起来，楚昭云自小没出过村，对人欠缺防备之心，又觉对方十分亲切，大干投缘，将而是趣事及至身世变故一一道出，听得徐天风时而抚掌大笑，时而黯然神伤。而轮到徐天风讲述时，他像是久经江湖，江湖奇闻异事信手拈来，讲得眉飞色舞，直听得楚昭云惊讶不已，合不拢嘴。从江湖几大势力分布到各种神兵利器名号，待到徐天风讲到他被绝色美女逼婚出逃时，楚昭云方才知道这些故事半真半假，不可尽信，但又实在忍不住被徐天风的口才所吸引。只是每次聊到徐天风来历，都会被徐天风巧妙的以其他故事搪塞过去。徐天风也难得遇见这么忠实的听客，越讲越是带劲。两人越聊越投机，又加了几壶酒和几碟下酒菜，酒过三旬，更是聊得肆无忌惮，直到两人酒意袭来，谁也撑不住了，一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