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我不断地在问自己一个问题。
苹果她爱我吗?
万一这只是我单方面的错觉呢!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猴子。笼中之猴。了无生趣地活着。突然有一天,天上掉下来一只盒子。盒子很精美,沉甸甸的,给人其中有很多内容的感觉。于是,猴子爱上了盒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喜欢到了痴迷的程度。可是,这盒子严丝合缝,万难打开的样子。猴子心急如焚,香蕉也不吃了,太阳也不晒了,整天都在抓耳挠腮,想着怎样才能打开盒子,看看老天给了自己什么样的礼物。假设结果有三个。A、盒子里装的是糖果。猴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B、盒子里装的是毒药。猴子无可救药,毒发身亡。C、盒子里什么都没有。猴子空手而归,从此抑郁而终。
我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想到头都炸了,也没理出个头绪。
回到家,差不多已经凌晨一点了。我轻轻地转动钥匙,轻轻地关门,尽量不发出声响,安静得像偷偷出去寻欢的猫。
餐桌上放着一支玫瑰,一条三颗装的费列罗。下面压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妻”五个字。今天竟然是我的生日!我不记得,苹果也不记得。我盯着卡片上“妻”这个字。这是妻子用她的方式在向我提示。这一阶段我晚归,我猜她应该是有感觉的。但妻子是那种非常非常坚韧的女人,稳如磐石,韧如蒲丝,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这是大智慧啊!因此,恋爱5年,结婚3年,分分合合,妻子从未走进我心里,我却始终如困在五指山的孙猴子一样,逃不出她的掌心。
我合衣躺到床上。妻子熟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卡卡也熟睡着,他双手伸向天空,有时候冷不防会蹬一下腿,据说这是因为孩子的神经元还没有发育成熟。真实的、香喷喷、沉甸甸的,有确定未来的卡卡,和具有致命吸引力,但虚无飘渺的,难以把握的苹果,我该怎么选择?我一边想着,一边朦朦胧胧地睡了。在梦之迷雾里,有一只猫,时有时无地,影影绰绰地,沿着墙根走着。我追寻着她的脚步,往迷雾深处走去。猫走走停停,时而感觉相当接近,近得就像在我鼻子跟前磨爪子,但等我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时,她和我的距离又拉得遥远了。这只猫究竟存不存在呢?
会不会有第四种答案呢?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背心上湿了一大片。第四种答案就是:D、这是一个藏着薛定谔的猫的盒子,礼物有或没有,全靠命运的安排。你希望她在,她就在,你怀疑她,她就不在。想到这里,我翻了一个身,把我和苹果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放电影一样在心里过了一遍。我越想,就越发觉,苹果就和那只该死的猫一样,是万难把握的。
我再无法入眠,索性走到阳台上去。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居民小区,我家楼下是一条小河,河对面有大片未开发的土地。河水死寂地流向不知名的未来。我就坐在阳台上,看东方渐渐出现了鱼肚白。
等我再醒来时,时间已经不早,妻子正准备离开。
“我先走了。”她说,递给我一只冲好的奶瓶。“你摇一下,喂喂卡卡。喂完了别忘了拍他。”
我接过奶瓶。妻子就是这样,她绝口不提我生日晚归的事,仿佛我所有的示威,我的挣扎,我的情绪,我的困扰,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完全不值一提。有一种东西你是无法对抗的,那就是“忽视”。她不是不关心你,她是不“承认”你。我这个人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既然在笼子里,就得安心扮演好猴子角色,该晒太阳晒太阳,该吃香蕉吃香蕉,别去幻想天上掉下什么盒子,盒子根本就是一个玩笑!我用力地摇晃着奶瓶,愤世疾俗,心意难平。而昨晚想了一夜都没想清楚的问题,答案突然变得显而易见起来。
卡卡躺在我怀里,一边玩着手指,一边咕嘟咕嘟喝奶。奶水在他嘴角时隐时现。我搁下空奶瓶,让卡卡趴在我肩上,轻轻地拍他的背心。“卡卡,今天爸爸送你去幼儿园喔。”我说。卡卡突然大嗝了一声,回出一大口奶来。他呛得一边咳嗽,一边大哭起来。现在,我们两个都被浸在泛着刺鼻酸味的奶渣中,到处都是,无人幸免。真是一团糟。我手忙脚乱地拍他,安慰他,冲到卫生间,找来纱布,单手放水浸湿绞干,擦拭他的脸和脖子,然后帮他把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部脱掉,重找新的换上。等卡卡安静下来,我把他放进玩具堆里,然后换掉自己的衣服,再把用过的奶瓶刷干净,扔到消毒锅里,把地上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倒上洗衣粉,选择一个我自认为对的模式,摁下启动键。等我忙完这一切,卡卡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坐在地上,没事人一样啃着他的塑胶磨牙玩具。“爸爸,抱。”他给了我一个明媚的笑容,伸出手来,仿佛之前的混乱从未发生过。我给卡卡背上小书包,带他下楼,放进汽车,扣在宝宝座椅上,开车去幼儿园。这一切我都很熟练。其实,我可以算是一个好爸爸。
“卡卡,昨天有没有哭啊?”
卡卡专心地把玩着手排档。
“卡卡,想嘘嘘的话,一定要叫老师噢。“
”嘘嘘。“
”对了。“
”嘘嘘。“
”真棒!“
”嘘嘘。“
我突然明白了。我冒险把车从拥挤的车道上打到路边,把他从婴儿座上解下来,让他在路边方便。时间正正好,万幸!
幼儿园离家不远,是一家私立的双语幼儿园。我锁上车,带卡卡进去,和老师聊了两句,和他告别,然后回到门口,从监视器里看了一会儿。卡卡刚满入托的最低年龄。他懵懂地坐在小小的座位上,显得很无助。我看了一会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我妈和妻子的关系好一点,我想,卡卡也不至于受这个罪。
等我回到台里,副制片人刚开完选题会。
“你怎么刚来,王总到处找你。”她说。
“出了点状况。什么事?”
“好像挺着急。让你来了就去找他。嗯,你身上是什么味?”她在空气中嗅着。
我扭头闻闻自己,一股陈年奶酪味,可能是脖子或者头发上的呕吐物。
在前往总监办公室的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直觉告诉我,他找我可能跟苹果有关。但是,具体怎么有关,却是打死我也猜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