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点凉了。苹果穿着一件贴身的横条纹开司米羊毛衫,上面缝着一排很迷你的珍珠贝材质的小纽扣。这是苹果所有衣服里面我最喜欢的一件。你可以穿着这件衣服去见婆婆。我曾对她说。为什么?她眯起眼来看着我。她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记得,阳光从她有点发毛发卷的头发丝中透过来,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金色。因为,这件衣服让你显得很乖,很像一个美丽又温良娴淑的小媳妇。我记得我这样说。每当我这样说的时候,苹果都眯起眼睛看着我,笑着。后来,我们分开后,苹果曾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每次都穿着这件横条纹开司米的羊毛衫。我终于醒悟到,像她那样桀骜不驯的女孩,你无法用任何东西去界定她,去限制她。如果你爱她,你得由她去做自己。她来,由她来,她走,等她回来。
不过,这时候,苹果还陶醉在,或者说,假装沉睡在我为她编织的梦中。她就这样温良娴淑地,紧紧依偎着我,跟我一起走回家。
“你吃的什么?”她问。“等一等,让我闻闻。”
她在闪烁的人行横道交通灯前停下来,凑上来闻我,又轻轻地吻了吻我的嘴角。我想搂住她,她让开了。
“你吃的是招牌鳗鱼饭。对不对?”她像是很惊喜。
“是啊。你最喜欢的。”
“真希望和你一起吃。怎么样,好不好吃?”
“嗯,真的很好吃。”
“有没有什么艳遇呢?我看你相邻那座的姑娘就挺好的。你要勾搭人家,一定手到擒来。”
“本来倒也想的,结果刚准备和人搭讪呢,我亲爱的苹果就出现了。”
她抓着我的胳膊,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仿佛这不再是我们熟悉的城市,而是专为我们两人设置的舞台。公寓的大堂也冷冷清清,保安从吧台后抬起头来,看我们刷卡进电梯,又低头去忙他自己的事。电梯颠簸着上行,空气沉甸甸的。我相信她能够感觉到这种周遭空气中的压迫的份量。对于她和谁在一起,她今晚的遭遇,她受伤的食指,那辆本田雅阁里的男子,所以这一切秘密,如果她还没准备好说,我最好别问。因为,事实的真相,很可能是我根本无法承受的东西。
“我累了。”她打了个呵欠,拉开被子,就这样和衣躺进去,盖住自己。
我关了灯,坐在床沿边,捋着她露在被子外的卷发。
她把我拉进被子,用她的长手长脚缠着我,一遍遍地吻我。
“亲爱的,亲爱的,”她说,“我看上去是不是很贱啊?”
“没有啊,当然不是。”
“可为什么,别人都敢欺负我?”
我的心凉了,像从什么地方摔了下去。
“谁欺负你,谁欺负你了?”我的嘴里干得像含着一嘴沙子。
“你们都欺负我,看人家人小单纯好欺负。”
“我可没欺负你。”
“就是你,就是你欺负我呢……”她每说半句,吻我一下,“我知道的,你就是和我玩玩……你看我年轻不懂事,你就和我玩玩……我和你开玩笑呢……我不知轻重呢……你就勾引我。你真敢下手……等你玩过了,厌了,你就不管我了,让别的什么人都可以欺负我。”
“谁说的啊,谁说我和你玩玩,谁说我玩厌了不管你的。”
我的辩解听上去很虚伪。虚伪又无力,比老头的前列腺还要无力。没错,苹果说的是大实话,我无力辩解。
就在此时,我突然意识到,苹果其实是喝了酒了,她的吻里带着隐隐约约的酒精味道。谁约她喝酒,谁欺负了她,谁咬了她,他们还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些疑问像贪食蛇一样在我心中转圈,转到首尾相接,没法收场。
我亲爱的,可怜的苹果。
“刚才那个人,是他吗?”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害怕她即将告诉我的答案。对,我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他是谁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你,是你敢不敢要我。”
“这还用问吗?如果我不要你,我在这里干什么!”
我气呼呼的,我在生自己的气。
“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
“我是爱你的,你知道吗?我好想和你好好的。”
“我知道,我没有生气。”
“我知道你生我气呢。你应该生气。如果你不生气,你就是不爱我。”
我有没有权利生气呢?
“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男人,我就不要被人咬过的苹果。”
“你被人咬过了吗?”
她突然笑了起来,她拉开被子,在月光里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们男人为什么都觉得这很重要呢?”
“这不重要吗?”
她眯起眼来,咬着嘴唇思考着。
“反正,我不会不要你的。”我气呼呼地说。
“可是,如果苹果真的被人咬过了呢?”她不依不饶,向我举起那根受伤红肿的手指,在我鼻子前面挥了挥。
“谁咬了你?”我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没人。”
“谁?他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
“到底是谁?”
“你说要不要去打针破伤风针啊,还是狂犬疫苗?”她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的食指,轻轻向上面吹气。
“那要看是什么东西咬的。”我仔细检查她的伤口,还好,基本没有破皮,只有一点针尖大的伤口,渗出一丝淡淡的血迹。
“最好洗一洗。来,跟我来。”我把苹果拉起来,把她拉进卫生间,打开水笼头,冲洗她的手指,然后在伤口上面涂上肥皂。苹果轻微地往后缩了一下。“疼吗?”我问。苹果摇摇头,继续把手指给我,由着我帮她处理伤口。我喜欢她对我的信任。
“好了。应该没问题了。”
我用纸巾吸干她手指上面的水渍。
苹果一脸感激地看着我。
“你真的不会嫌弃我吗?”
“当然不会。”
“即使我是一只被人咬过的苹果。”
我放开苹果,四处张望,然后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翻找,最后才在冰箱的角落里找出一只有点发蔫的小苹果,我削了皮,喂苹果吃一口,然后自己也吃一口。嗯,不错,水份不多,但很甜。我们俩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三口两口就把它啃完了。
苹果由着我。她的睛睛闪闪亮,期待着我下一步的举动。
我从厨房柜子里找出一把榔头,一根长钉。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被人咬过。但是,即便这样,”我举了举手里瘪瘪的苹果核,“只要你是我的苹果,即便你成了这个样子,只剩下一个苹果核,你的甜也早在我心里了。我永远不会抛弃你,我永远珍藏你,爱你。这是我们的秘密,谁也抢不走。”
说完这一番话。我挪开床,用长钉把这个苹果核钉在床头下的墙面上。
乒乒乓乓钉完后,我后退两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我在忙这一切的时候,苹果一直坐在餐桌旁的小椅子上,安静地看着我。这时她向我走来,拿走我手上的榔头,扔在地上,紧紧地拥抱我。
她哈哈哈地笑着。
“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干瘪丑陋的苹果核啊。”
我由她抱着,却无比的心酸。
我亲爱的,可怜的,被人咬过的苹果啊。
“对了,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谁?”
“那个咬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