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来电时,我油腻腥滑的十指上挂满了塑料袋,我看了看双手,决定任由电话在裤兜里震动。
塑料袋里热热乎乎的是刚拔了毛的肥鸡,一窜一窜做垂死挣扎的是新鲜的河虾,还有一块滴着血的进口牛肉和横七竖八一大堆蔬菜。我穿着套鞋,在汁水四溢的菜场里瞎逛,对鸡鸭鱼肉各种望闻问切,和小贩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你如果没去过菜市场,是没有机会体会这种愉快的。我就差一把伞,就能疯头疯脑地跳“雨中曲”了。
回家才第三天,我就爱上了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我甚至不必腹式呼吸,一次也没有再想起过苹果。她还在那里,我知道,但好似兜上了白色罩布的家俱,关在一间锁住的房间里,不再具备迫切的意义了。我感觉自己就像出发登山很久的人,每天都担惊受怕地,被内心登顶的渴望焦灼着,又小心地避免失足掉下悬崖,我疲惫不堪,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这时候突然被告知,下面的赛程取消了,登顶取消了。我几乎是带着感激之情,麻木地享受这种彻底放弃带来的轻松。总而言之,仿佛地球重力消失了一般,一切都变得极轻。
回家放下菜,我看了看未接来电,是王恺。我把手机扔到一堆脏衣服里。
我把牛肉放进冰箱。我买了土豆和西红柿,也许明天可以烧牛肉汤。我打开水笼头清洗那只鸡,我揉搓着它,肥腻的鸡肉捏在手里很过瘾。今晚我想烧鸡汤、油爆虾还有蒸鳜鱼,再炒两个绿叶菜。我没有下过厨,不过我有大把的时间琢磨怎么做。对了,我的鳜鱼呢?我翻找着那堆塑料袋,这才想起来,我让鱼贩把鳜鱼杀一下,就去买西红柿了,正在那时电话震动了起来,结果我就昏头昏脑地回了家,把那条案板上的鱼忘得个干干净净。真TM阴魂不散!我恨恨地蹂躏那只鸡。
我正在和滑腻腻的鸡搏斗时,家里的座机又响了。我犹豫了一下,用抹布擦擦手,去客厅接它。
“小余吗?”是王恺的声音,“真不好意思,打到你家来。我一直在打你手机,可能你没听到。”
“我没听到。”我没好气地说。
“呃,是这样的。你那件事,现在没事了。我是通知你,明天可以回来上班了。”
“为什么没事了?”我回头看了看那只垂头丧气的鸡,它有点不甘心的样子。
“这你就别管了。我,我们做了点工作。那个姓郑的家伙都认了。他承认和你们栏目没关系,你也不认识他,他只是想挣点外快,所以拍了素材卖给你们双方。你也是受害者。”
“我也是受害者。”我想到郑师傅脸上的沟沟壑壑和手上拎的头盔。
“是啊。反正是皆大欢喜。他承认是为了敲诈对方拍的假新闻。今天节目会发个更正报道,企业也不追究了。”
靠!我想。
“什么?对了,你这两天休息得不错吧。”
“他会怎么样,那个郑师傅?”
“不知道。会判刑吧。谁知道呢。”
我挂上电话。那种登山带来的压迫感又回来了。
妻子回家时,我仍然坐在暗下来的客厅里。
“你买了菜啊!烧什么好吃的呢?”
“没什么,一时心血来潮,突然又不想做了。”
“工作的事别太担心了,会过去的。”
“通知我明天上班。”
“明天上班?那很好啊。我就说吧,会逢凶化吉的。”
我看看她,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要么,我们出去随便吃一点吧。”她放下包。
“也好。”
我们家楼下有一家米线馆。她点了五福,我点了老鹅。米线很烫,汤里全是味精。我们各怀心事,一声不响地吃。
我突然记起,有一次深夜送苹果回家,回她那个小巷深处的家的情景。苹果劝我别送她进去了,因为她妈妈和继父可能会在小巷的羊肉店里吃小火锅,万一碰到了也尴尬,主要是不知道怎么介绍我。“我妈妈有时会陪继父在羊肉店里喝几杯,他们烫一壶黄酒,喝了身子暖和。有时候也会叫我一起。”她这样说。听上去这是一个温暖的场景,在昏黄的路灯下,逼仄的小店里,相伴多年的夫妻相敬如宾。但真相并非如此。苹果的妈妈曾告诉她,继父在外面有个女孩,“我年纪大了,他生意场上,难免要带出去应酬一下,别人都带小姑娘,他带个老太婆没面子的。”妈妈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讲述的是不太熟的别的什么人的故事。
我突然怀疑,也许很多夫妻都是带着不为人知的绝望,一天一天过下去的。他们只是小心翼翼地,不想去打破什么。那种平淡不是幸福燃烧过后带着余温的炭火,而是自我放弃之后的麻木。就像即使鲜到离谱,也要把面前这碗米线喝完。
晚上,妻子主动摸索过来,伸手抚摸我。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她紧握住我,决绝地动作着。
我悲伤到不行,差点无法行事。
我猜她也一样。
我们在一起,沉默地行着夫妻之事,但却无法面对真实的对方和自己。
我暗自庆幸第二天一大早可以上班。
每个人都要逃匿到什么地方去,那个洞穴有时候叫酒精,有时候叫工作。
到了办公室,我仍旧无精打彩,我长时间瞪着电脑屏幕,让自己躲在那些方块字里面。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抬起头,苹果有点腼腆地笑着。
她穿着白T恤加牛仔外套,下面是窄脚牛仔裤,脚上一双高帮球鞋。她剪短了头发,也晒黑了。
“你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听我们主任说,你来找过我,关于一个节目中的广告植入的事。”
“哦,对啊,广告植入……”我大脑一片空白。她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壳,我悲哀地想。
她站了一会儿。
“那,等你有需要再找我?”她故作轻松地笑笑,匆匆把一个小盒子塞进我手心,“给你带了点小礼物。”
不等我开口,苹果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像羚羊般的背影,突然忍不住掉下泪来。完全没来由,完全莫名其妙,我就是感到好无辜,好委屈,但我到底哪里无辜了,哪里委屈了呢?
我拆开印着红色樱桃的包装纸,打开瓦楞纸盒,里面掉出来一个小小的音乐盒。
很朴素的方形漆器表面上画着一对月牙白色的小兔子。
我笑了。
真是孩子气啊,这个人。
我把盒子翻过来,底部有发条,角落上印着两个小字:小樽。
原来苹果是去了北海道啊!我想起自己傻子一样坐在天台上,面对东方保持呼吸的情景。我们到底还是心心相印的啊。
我拧紧发条。
是一支不知名的钢琴曲。
特别简单的旋律,一遍遍地循环往复,像款款诉说,像心酸的祝福,像沐浴在透明澄澈的星河中。
我浑身麻木,手脚冰冷,不争气地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手机铃声欢快地闹了起来,我慌忙摁下接听键。
“好听吗?我知道你在听。”
“嗯。”
“喜欢吗?”
“喜欢的。”
“你在哭吗?”
“没有,好点了。”
“鱼啊。这次出去,我想了很多,我想,我是真的想清楚了。虽然我们无法改变结局,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曾真心爱过我。我想,被你爱过的人,是幸运的。被你爱过的我,才知道爱一个人可以这样深,对一个人的思念可以这样痛。谢谢你鱼!你打开了我天空。所以,这个音乐盒,是我为你选的。这一首曲子叫eden/again,再次伊甸园。告诉我,你真的喜欢吗?”
“嗯,喜欢。”我哽咽到不能自已。
“你不会笑我孩子气吧?”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的孩子气。”
“呵呵,痴情的鱼。”
“我想你苹果,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想你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就这样失踪了。没有你我不行的,你知道吗?你知道的是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们必须学会面对。如果结局是注定的,我想我们只能学会放下。”
“可是我怎么舍得,我离不开你的啊。”
“你现在有点脆弱,但你会好的,会变回原来那个乐观勇敢的鱼的。”
“不会的,我不会的。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别脆弱好吗,别再让我动摇好吗?这次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们都要好好的。即使我们分开了,我也希望你好,所以我选了这个音乐盒,感谢那个疼爱过我的你,也要祝福你,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你也会祝福我的,是吗?”
“嗯。”
“你一定要祝福我。”
“祝你幸福。”
“谢谢你。”
手机喀嗒断了。
我仍旧把手机贴在耳边。
我想留住她的声音,她带给我的温度。
可是,声音消散了。
eden/again.
旋律一遍遍地循环。
一遍又一遍。
再次伊甸园。
再见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