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不在的日子平淡到不真实。就像是战场上刚打退了一次进攻之后的暂歇,炮火乍停,硝烟未散,耳膜仍在嗡嗡作响,对手却已消失不见。战士们收拾打散的残骸,****尚在流血的伤口,回到掩体中疗伤。天空中白云朵朵,幻牛画马,这时候免不了一阵空虚袭来,让人觉得活着的每一分钟都是苟活,即使剧情再精彩,歌声再嘹亮,也只是马戏中串场的小丑秀。日子过得行云流水、曲高和寡,战士们终于慢慢清醒过来,不会再有下一次进攻了。于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但心里面却总有那么一丝不甘。
前面两天,我试着说服自己,人生已经开启了新的篇章,必须把爱情郁积的荷尔蒙发泄在工作上。我像骡子一样勤快,早出晚归,大呼小叫,挥斥方遒,把记者编辑累得连轴转,大伙儿都叫苦不迭。
亢奋期过后,我又陷入了沮丧的沼泽中,整天自我怀疑、哀声叹气、顾影自怜,夜晚无法入眠,白天浑浑噩噩,开会呵欠连天,发言不着边际。幸好,对于编导记者而言,所有领导都是间歇性精神疾病患者,他们见多识广,对一切异端都见怪不怪,无论领导如何发痴,记者永远以平常心相对。正所谓精神病永远全对,关键在于领会。
责任编辑、记者编导们确实具备这样一种能力,那就是表面上言听计从,转身就偷梁换柱。他们嘴里说着是的,好的,没问题,手里却忙着调整串联单编排次序,增删稿件的长度,还有利用一些看上去相似但意思却大相径庭的词汇,来修正我不靠谱的指令。然后他们会假装请示我,说领导,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当然。这时候我除了顺坡下驴,还能有什么脾气。因此,尽管我荷尔蒙错乱,几天下来,节目不仅没有塌方,收视率还创了新高。要不是这样,任由我疯癫的话,早不知闯下什么祸端了。
有时候我想,假如我是一个真正的精神病呢?因为无论我下什么指令,提什么要求,团队都会自行其事地执行他们自己的那一套。他们就像某种记忆棉,你按它,揉捏它,等你一放手,它就笃悠悠地回到原先的形状。是啊,万一我就是精神病呢?我脚翘在桌上,看着一屋子人不停奔忙,不着边际地幻想着:我本是个精神病,却幻想自己是一个新闻制片人。结果治疗团队的医生们为我设制了这样一个电视台的场景。其实这些家伙都是医生。每天晚上,他们给我打一针,给我穿上拘束服,让我睡觉。白天,假装对我言听计从,冷眼观察有没有治疗效果……很多年后,马丁·斯科塞斯执导了一部差不多想法的电影,叫《禁闭岛》。顺便提一下,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演了里面那个精神病。
其实苹果也就走了两周时间,连头带尾12天,但因为每分钟都处于一种无比渴望的状态,这12天对我来说特别漫长。在此期间,发生了几件小事,本来不值一提的,也可以说就是我生活的常态,但因为以这灰暗的12天为背景,这几件事在我的印像中倒是十分鲜明。
有一天正在直播,妻子突然打电话,叫我立刻到对面的公交站台和她见面。我说怎么可能,我直播呢。她说不行,你非得来。我说不行,她就呜呜地哭。我们在电话里僵持了很久,久到整个直播团队都劝我赶紧走。我只好按捺住脾气,和负责直播的责任编辑交接了一下,匆匆跑出电视台,远远地就看见妻子蹲在公交站旁边的路牙上,哭得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
“又怎么了?”
“她把我赶了出来,当着我儿子的面。”妻子大把擤着鼻涕。鼻涕挂在她的鼻尖和手中间,拉出了一条特别长的丝,在夕阳下拉成一条虹彩。
妻子口中的“她”是个专有名词,特指我妈,她婆婆。原来,我妈坚持每天下午由她去幼儿园接卡卡,然后在她家吃晚饭。等妻子下班后,再把卡卡领回去。这听上去很合理。问题是,我妈只准备卡卡的晚饭,妻子是一粒米、一勺汤也喝不到的。妻子即使到得再早,也只能像奴婢一样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等老太太喂完卡卡,才饿着肚子带他领回家。我相信,我妈绝不是忙到忽略了,她是故意的,她就烧那么一小块鱼,七八只虾,一小盅炖鸽子汤,几根蔬菜,她就要明确无误地告诉她媳妇,我只是照顾孙子,这个家没你的地位。她就是要恶心她。我想,老太太在做这些事时,一定带着恶意的畅快。为这事,妻子和我报怨过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基于我对两位女士的了解,我劝她必须忍。因为,老太太这么干,早埋伏了一场腥风血雨在路上,就等着媳妇拉响雷管呢。今天,雷管果然拉响了,老太太十分利索地把她扫地出门。为了这一天,她一定在心中演练过好多次。这会儿,老太打了胜仗,心里不知多得瑟呢。她一定等着我去扫尾,可以当面再把我怎么瞎了眼,娶了这样一个不知孝顺的媳妇的千年老粥再给我炖上一回。
这时正值下班时分,树影婆娑,夕阳如血,妻子迎风而立,一边哭一边控诉。高亢的嗓音堪比孟姜女,震得我神经摧裂。我坚强地挺立不倒,心想当年孟姜女哭倒长城,破坏国家安全,秦始皇一定也是又恨又怕。妻子罗罗嗦嗦控诉了很久,我慢慢听懂了,她的中心思想是,士可杀不可辱,今后下班接儿子这事,她撂摊子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路过的行人向我们探头探脑。有几位闲得蛋疼的,索性把自行车歇到一边,围着我们一圈,摸着下巴,嗑着瓜子,打着毛线,边观赏边交头接耳。
妻子哭得真丑。我东张西望,真希望从哪跑出几个穿白大褂的,赶紧给我打上一针,穿上拘束衣,好让今天的戏码提前结束。说句良心话,在老太太和妻子积年累月的战争中,我一开始是偏坦妻子的,毕竟她没什么大错,父母嫌弃她,只是因为对我的不认可,连带着对我选择的人生的全盘否定。为此,结婚几年来,我也没少看父母的冷脸。不过对于妻子来说,但凡她只要受了气,是一定会反哺给我的。妻子的嗓音越来越高亢,她不再听我劝,她要把她受的怨气,压缩成发射子弹的爆破气体,把她被打的脸,加倍打还到我脸上……
这两年,因为卡卡的出生,妻子和婆婆的关系已经打了死结。为了谁带孩子,为了怎么带,为了吃什么,为了怎么吃,为了穿什么,为了穿多少,为了住哪儿,为了读哪家幼儿园,为了怎么接,怎么送,为了请不请阿姨,为了请哪个地方的阿姨……,卡卡成长过程中,每一件小事,每件原本应该是给父母带来小小惊喜的机会,都被活活掐灭,演变成两个同样刚烈的女人之间一场无休无止的战争。
今天这个,只是千百个死结中的一个。
女人的厌恶会用尖叫和指甲来发泄,而男人的厌恶却只会深埋心间,让它腐烂、生蛆,烂成枯骨。我像疲惫地旅者,满怀信心地出发,却发现整个旅程只是一场阴谋,现在我泥潭深陷,浑身湿滑,满腹怨气。只要能离开这个泥潭,我宁愿付出一切。
因此,面对妻子的音波攻击,我身未动,心已远。我想到了身穿那件钉满了一排细碎的贝壳纽扣的,美丽的细条纹羊毛开衫的大苹果,她灿烂的笑脸,款款的话语,温柔的拥抱……我在头脑中奏响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尽力把自己塞进这幅虚构的画面中。我关掉视觉,锁上听觉,然后把钥匙扔掉,我要和这个精神病的世界一刀两断!
如果苹果在我身边,我不免这样想,如果苹果是我妻子,如果苹果来带卡卡……对苹果的思念,就像癌细胞一样疯长,它吞噬着一切。这种思念变成了一种念力,一种我执,一根绳索,好像我只要死命抓住这根绳索,它就能把我拉出不幸的囚笼,拉进洒满灿烂阳光的伊甸园。
想到这一幕,我不禁微笑起来。
因此,当晚路过电视台对面公交站台的行人,都见到了如此奇异的一幕,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和一个双目微颔,展露微笑的男人,一起构成的一幅画风迥异的画面。
“你笑什么?啊?你笑什么?你是笑我傻对吧!对,我是天底下最傻的大傻瓜,才会嫁到你们这种人家。你,和你家人,你们全是一丘之貉!“
嗑瓜子的观众们点头表示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