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于自己所拥有的大多无感,对于所欠缺的却总是渴望不及。
话说如果不是胃疼,谁会去感恩每一天的好胃口呢?
正如现在的我,端坐在苹果对面,咧开嘴笑着,但对席间发生的一切却充耳不闻。苹果就像我的专有麻醉气体,只要她在这里,室内就被充盈着,我没有选择,也无处可逃,我只有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缓慢地,然而却是无可救药地把致命的气体吸进骨髓里去。我的眼睛就像高速摄影机,捕捉着苹果的一颦一笑,她撩动卷发的风姿,她明眸善睐时转过脖颈的弧度,她说话时舌尖与上颚的轻轻磨擦。除了她的世界,不存在别的世界,除了待在她的世界里,我无处可去。
啊!好痛。
我被迫转头,看看身旁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叉子,正叉在我的左手上。
叉子的主人是我们的美女主播向小姐,她正娇嗔地瞪着我。
“什么,怎么啦?”我小心翼翼地,不想露出破绽。
“你整晚都不理人家,咱们向大主播可要生气了哦。”坐在主宾席的王总监笑着,朝我眨眨眼。
“余大制片眼里怎么会有我这个小主播。”向主播嘟起了嘴。
“怎么会,我的眼里只有你,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没诚意。”
苹果无动于衷,自顾自吃菜。
她身旁的杨sir一脸和气地笑着。
杨sir今晚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藏青色三件套西装,一副青年才俊的倦怠模样,他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苹果的椅背上。苹果一袭藕色连衫裙,上身披着一件浅绿色的羊毛开衫。她话不多,乖巧地帮身旁的王总斟酒。说实话,这两人怎么看都是一对神仙眷侣。我不禁黯然神伤。
“恕我冒昧。我听说,在你们娱乐圈,主播都是制片人的女朋友,对吗?”杨sir假装询问王总。
“不至于不至于,咱们都是王总的人。”我心说这样下去可要坏事。
“你怕什么啊?”向主播半真不假地举起红酒杯,“我是你的人怎么啦?来,咱们交个杯。”
“这,不太好吧。杨先生是外人,人家真要误会的。”
“小余,喝就喝嘛,男人何必拘泥这些小节。我准了!”王总拍着桌子说。
“今晚我就在这儿,要不要,就看你了。”向主播索性偎上我,举杯的胳膊环过我的脖子。我闻到她耳后的香水味,混着嘴里的酒精味,心想今天这算哪一出。
“这个好,这个好!”杨sir拍起手来。
交过杯,向主播并没有撤手的意思,她环着我的脖子,在我背向众人的耳朵边说,“酒喝了,今晚我归你了。”说完,轻轻咬了下我的耳垂,这才大咧咧地坐下。我偷眼旁观,王总似乎并无愠色。
“小余,你也算苹果娘家人了,要不要敬敬杨总,恭喜苹果找到好婆家。”王总半真不假地开玩笑。
“这可不合适,”杨sir拉着苹果站起来,“余制片怎么说都是我家苹果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应该我们敬余制片才对。”
说着,杨sir真拉开座椅走过来,苹果款款地跟在他身后。
“苹果,是不是也该给师傅满上?”
“当然,没问题。”我大度地摊摊手。
苹果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给我斟满酒。
杨sir主动叮了一下我的杯子,说了些诸如“喝完这杯,您老人家就把苹果放心交给我吧”之类的,我没注意听,我只是看着苹果美丽的面容,心中感到无比悲戚。我和苹果那么近,近到麻醉气体的剂量,足以让人窒息,近到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揽进怀中,带她远走高飞。但我和苹果之间,却像隔着万水千山,一步都难以逾越。
我无话可说。
我一定笑得很牵强。
为了掩饰难堪,我只能把杯中物一干而尽,却没想刚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我竟然被酒呛到了。红酒从我的嘴里和鼻子里喷射而出,正好喷在杨sir熨烫得雪白笔挺的衬衫和铅笔领带上。我是有多low啊!这一夜的伪装都在此时暴露无疑。我挣扎着想道歉,一开口却仍旧咳个不停,又把杯中剩余的红酒倒翻在他的皮鞋上。杨sir的眉宇间闪过刹那的愠怒,但他很快克制住了。站在一旁的苹果却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仿佛费很大劲才能忍住不笑出声来。她取过我桌上的湿巾,帮杨sir擦拭。
“没事没事。”杨懊恼地说。
“真太不好意思了,”等我终于能喘气时我说,“这个不算,再来再来。”
我抓过酒瓶,给杨的杯中加满,又给自己重新加满。
“来来来,我敬你们两,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好。我和你喝。”苹果的眸子闪闪发亮,她一把抢过杨sir手中的杯子,也不和我碰,仰脖喝完。我也默默地喝完。眼泪从我的右面眼眶迅速地流了下来。
“看我,都呛出眼泪来了,哈哈哈。”
杨sir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两个。
“好感人哪!”向主播拍着手说,“要说,王总哪,您也是我的师傅,我也要敬您一杯。”
“今天的局是请杨总和苹果,你别偏离主题,我们有的是时间喝。”
王总似乎有所不悦。向主播却不理会,她拿起瓶子,摇摇晃晃地向王总走去。她醉了,我想,她什么时候醉的?向主播走到半途,撞翻了两张椅子,摔倒在地上。我赶紧上前把她扶起来。向主播伏在我胸前,“带我回家,”她说,“我要回家。”
散席后,杨sir忙着去签单。
王总夹着包,看了看偎在我怀中,人事不省的向主播,皱着眉头关照我送她回去,然后他挥挥手,先上车走了。现在就剩下我、向主播,还有苹果,我们三个人,站在饭店门口。
一阵夜风吹来,苹果裙裾飘飘。
“怎么说?”我飞快地说。杨sir正朝大门大步走来。
“你送人家回去吧。“苹果咬着下唇,叹了口气。
“那我们等会儿联系。”我挥了挥手机。苹果为难地看看我。杨sir走过来,勾住她的腰,淡淡地看着我们两个。
苹果僵直地站着。
我的胃生疼起来。
夜色暧昧。
咫尺天涯。
我把向主播安置在副驾驶上。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她呢喃着,声音微弱而飘忽。
“什么?”
“知不知道,你是我的蒙汗药。”向主播睁开眼睛,笑得似苦又甜,然后又沉入昏睡中。我知道,她眼中看见的绝不是我。
我启动了车子,打开前灯。白色宝马已绝尘而去,红色的尾灯消失在浅蓝色的薄雾中。我看看副驾驶上沉睡的女孩,突然觉得,我和她是那么同病相怜。我们都是爱情中的弃子。
是啊,亲爱的苹果,你就是我的蒙汗药。
我悲怆地开着车,不知所往。
为什么这些人总能得到一切!我愤愤不平,心想着席间王总监和杨sir的谈话。我没有刻意去听,但通过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我略微明白,他们应该是在谈一项关于不良资产投资的生意。具体的做法是,由杨所在的银行对不良资产进行估值,然后交给资产公司打包出售。只要故意把估值压低,投资这种资产包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奥妙就在于,在整个这条利益链上,都是他们“自己人”在打理。说白了就是,王总监希望通过投资这种资产包,把部门的灰色收入洗白。
“去哪?”向主播突然竖起身子,迷茫地看着前路。
“送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
“乖,你喝醉了。“
“我不要回家。”
“别任性。”
向主播突然抢过汽车排档,向前猛推到倒车档的位置。汽车瞬间熄了火,在路中间打横停住。后面的汽车愤怒地摁喇叭,打弯超过我们,里面的人伸出脑袋大声咒骂着。
“你疯啦!瞧你干了什么!”
“我不要回家不要回家不要回家。”向主播甩着头发大声嚷嚷。
“你不要回家,我也不要回家。可是不回家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朝她吼道。
“带我走吧。”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踩下刹车,试图重新发动。
幸好车没有坏。
我把车停到路边。
“抱抱我。”她哭着,向我伸出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