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平静地倾泻在海岸沙滩之上。海风由远及近徐徐拂过,给人以极淡愉悦的享受。海滩上上细细的流沙,与夕阳相和,愈显金黄。一地的碎金,被来人看在眼里,也只是垂落了眼眸,盈盈泪滴,含在眼眶之中。细流夹着浊浪,从远洋深处呼啸着飞溅而至,打湿了衣袂。
是海水。
是泪。
来人这是前中原战区总司令陈清士的夫人赵华笺,此时一同跟随着的是陈府上一位年老的仆妇。
见着风比方才吹得急了些,仆妇连忙走上前去为赵华笺披上了一件枣红色的羊绒披肩。
赵华笺一直都没有说话,头低垂着,一双白嫩如霜的脸隐匿在晦暗的天色下,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这时才缓缓抬了起了深埋在大衣里的头,视线与这片枣红色相撞,像是想起了记忆里遥远的往事,泪更是倾泻而出。
仆妇不由得心生疑窦,夫人自嫁来陈府,与司令因政见不合也不知争吵过了多少次,口出恶言也并不稀奇,尽管司令后来有那虚虚实实的小夫人宋廉,夫人总也以平常心去待她,纵使宋廉最后离家未归,左右也不赖夫人,旁人不言,司令倒是和夫人吵了这么多年,但夫人总也不至于如此失态。怎的,如今竟掉泪了。
她纵使疑问,但也并未敢多问。只是又上前一步,劝道:“夫人,这风浪愈大了,再往前走,怕是风大易染风寒,咱们还是回去吧!”说罢,便望着赵华笺,等待着答复。
赵华笺听了这话,泪落得愈发急了,心中仿佛受到了触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呢喃道:“往前走,往前走,什么时候到头,他若走了,父亲兄长早也走了,我与有何颜面独活在这世间!”
风刮的愈发激烈,赵华笺的话也迷失在风中,仆妇刚想问询,却只看到赵华笺低声呜咽,像个孩子一样,哑声说道:“你走吧,我要一个人转转。”仆妇心中一惊,只见此时赵华笺眼眶微微凹陷,显得十分疲惫,原本白皙的脸颊也因落泪的缘故染上了潮红色,一双朱唇微微有些干裂,发丝微微与泪粘连,整个人有些狼狈。
仆妇十分惶恐,连忙躬身道:“夫人,老奴不敢。”
赵华笺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无声地移动了脚步,背影越行越远,只余一句轻唤,“回去吧,任何人都会回家的!”又喃道,“我又有什么办法!”
也不知这句话是不是说与自己的,仆妇想反驳却也并不敢忤逆她的话,只得退下,在沙滩的边缘望着她,细细出神。这名仆妇是早年间就在陈府之中做事的,阅历也广,见识了赵华笺在陈府中的点滴。这时望着她瘦削单薄的背影,不由得心生怜意,司令不知是又怎么了,惹得夫人如此伤心。眼见着上周就因为服药的事情,与夫人大吵一架,也忒不爱惜自己了些。夫人这些年一直努力地操持家政,据说在政坛上也是颇有威望,可谓真是有才有貌,有这么个妙人在侧,司令也不收敛一点自己的脾性。不由又有些咋舌。
赵华笺也并没有走出多远,只是敛了敛衣袖,在沙岸上坐下来。身边不时有金发碧眼的洋人家庭在嬉戏打闹。望着那被小女孩飞溅起的细沙,赵华笺轻轻闭上了眼睛,眼泪却润湿了细密纤长的睫毛,心中更是刀绞一般的刺痛。
夜幕已缓缓降临,远处华灯初上,斑斓的霓虹正在悠然的变幻着不同地颜色,闪烁着缤纷的光影,此时,赵华笺置身于星星点点的光亮之中,柔弱的身影就像为这幅温馨的画面添上了一点悲伤,仿佛传统水墨画中的一笔一划,氤氲而来。
多数游人仿佛并未察觉到时间的变化,仍是游兴未减。赵华笺抱膝坐在沙滩上,头深埋着,肩膀仍一颤一颤,依稀可觅是在小声啜泣。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身边一片寂静,灯火点点掌出,在月光的映照下,溢出绰绰光彩……
蓦地,赵华笺忽然抬头,多年来培养起来的警醒让她感觉到身后那人的注视,她缓缓往后看去。
一个男子静静的站在清溢的光华下,眉目隐在阴影里,不甚清楚,只觉得他身长玉立,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好。
赵华笺看了来人一眼,眸中的泪光慢慢隐下,尽力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可沙滩上的沙子极硬,生生的硌出了点点血痕,可由于久坐未起,又伤心过度,只一瞬,便深感天旋地转,一个重心不稳,便又要向地上栽去。
那个男子连忙攥住她的手,防止她又向地上栽去。
这才看清来人的相貌,英俊的眉宇间满是担忧,幽邃的黑眸深不见底,悲伤从那里,一点一点的溢出来。他的脸侧着,月光和着晦暗海岸的星星橘光,聚在他的脸上,更显非凡。
望着来人的轮廓,不知怎的,赵华笺的心好痛,这样的他,多像少年的他,只这一点,她的泪就止不住的涌出。
前来的陈睿知也顿感凄凉,他从未看到母亲这样失态。此时,赵华笺的脸苍白如纸,脸上的晶莹泪珠在灯光的折射下泛出灿若云烟的光华。
赵华笺尽力镇定说道:“稚儿(睿知乳名),你父亲,回国了,怕不久了。”说完这话,她还止不住的颤抖。陈睿知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英俊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悲伤的阴影,眸色中的痛苦并不想让旁人看出来,隐了隐,终是消散在暗黑的空中。
月华仍是静静地流泻,海滩上的人越来越少,三三两两。最后,偌大的海滩,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茫茫天空,海天皆暗,置于他们身上竟有一种孑然之感。赵华笺顿了顿,道:“可欣怕还不知道,你比他大,安慰他也是你分内的事。只是宋廉的事,可有半分头绪?”
他们口中的陈可欣便是陈家二夫人宋廉的儿子,陈家的次子。当年坊间巷口都流传着宋廉抛夫弃子,与人私奔,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扔下刚刚满月的儿子,便不知所踪。生母离去,所以陈可欣自幼便被赵华笺当亲生儿子养着,吃的穿的都不曾薄待过他一分,母子二人的关系自然是好。再加上陈府一直对宋廉的事忌莫如讳,所以就连陈可欣都未必知道生母的下落。如今陈清士弥留,赵华笺秉着他的心思,到底是要找宋廉出来。这才派着陈睿知暗自打探。
可陈睿知却摇了摇头说:“没有。时间仓促,国内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如今外国也已派了暗探去寻,廉姨若是铁了心的不出现,我们也定是寻她不到。”
赵华笺方低下头,神情沮丧,仿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字一句的道:“当年,我也年少,说话也没个分寸,总觉得对不住她了。能找到最好,若她不愿意,也莫强求她。把暗探撤了吧,不定过的这么多年,她也已有了归宿,岁月静好,我们也莫扰她。”
陈睿知点头应是。赵华笺又道:“可欣到底是小,明日启程,你今日去看看他,也叫他安心,到底是个做大哥的,这点礼数怎还用我教你!”她的语气有些焦躁,方才听仆妇说夫人是喝了洋酒之后才来的海边散心,这时前言不挨后语的,想是酒意上来了。这才安抚着应着把赵华笺带回了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