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这就足以证明人界强大?真是可笑!明明需要依附神、佛两界才得以生存繁衍,如今羽翼稍长,不求知恩图报也就罢了,居然妄图摆脱二界!任凭尔等小雀他日成大鹏之势,不过仍是劣等生灵,也敢尺量苍穹之高远!人族?哼......对神佛两界仁厚赐予的恩福只当嗟来之食,此为不尊天地。为满足一时肮脏且畸形的私欲,自负迎敌,不顾自身同胞性命,此为不敬生命。二罪在身,此族果然是不可教化的卑贱畜种。”
看来天书又要改写,下一个千年,人界灭世重生!
一方奇玉雕琢的镜盘大如桌面,肉眼视之成色如水,若催之以独特法诀,便会显现万里之外发生的光景,此刻镜面显现的正是忘霜城。
水玉镜盘几尺之外,一人慵懒地靠在一把九龙缠绕的金椅之上,身边并无旁人,这番话语便是从他口中说出。
此人一身装束素朴简单,毫不彰显,长须美髯,黑如墨,柔顺如山江川流,面貌看起来正值盛年,身材修长,不枯不壮。这么一个容貌平实的中年男子,却有一双犹如耀阳一般夺目璀璨的眼眸,使人不得接近。眼眸中有帝王高高在上的光彩,但无论多么尊贵的帝王,在他面前都无威严二字可言,因为帝王也要臣服在这对眼眸之下,歌颂其主人的无上圣威。
风火雷电,山川江河,世间万物都臣伏在他阶下,没有人感拂逆他的逆鳞,当然也没有人能想象惹怒他的后果。
他是真正的王,足以让六道诸王折服。
他也是无上的神,甚至没有天神胆敢与之对视。
神、佛、魔、妖、冥、人,通通不曾入眼,因为他们,也都在股掌之间。控制别人的生死已非难事,甚至可以编写天书,使六道轮回、万象更替随自己意愿延展续发。
虽然这样一尊天神也有无法扭改,无法抹去的曾经,但那些事情已不再有人胆敢提及。
云袖一挥,玉镜上的影象褪去,呈现玉盘原本的色泽,黯淡若无,祂本来就不该存在于这一方世界。
那人缓缓阖眼,拥有操控六道的力量,并不代表得到了一切,因为他恰恰失去了最想要又最需要的东西!
?
忘霜城上方的天空已是原来的色彩,蔚蓝通明,宛若一整块巨大的琉璃琥珀,苍旷浩瀚,印有几朵纯白如雪的闲云,全然没有方才诡异慑人的景象。
王举伸手环住陈雨玄,她反而将王举抱得更紧。
几丈之外,蝶翼仙物身形扰扰,宛如清潭秋水中晃动的月影,她本是光影塑就,容貌无法辨识,更增添了一份仙灵神秘。
王举目光始终锁在蝶物身上,不需看清她的面貌,甚至她易换了容颜,他也能辨认的出。王举心神动容,曾经的埋怨、谴责、愤恨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其实他何曾记恨过她?
就算她将自己伤得再深,但只要她肯回来,一切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她虽然深知这一点,却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因为世上最难骗过的人,是自己!
尚且身为妖族子民,心中铭记着妖界丞相的再生恩德。这一次出于私情暗中忤逆丞相意旨,已是大逆不道,怎么还能坚持与“大敌”携手余生,就算王举原谅她,她自己也将终生难以安乐。
还不如......
忘霜城下却是另外一番光景,热闹非常,各门各派人士不论身上受伤轻重,不顾辈分年级高低,一个个都忍不住欢呼雀跃,更有手舞足蹈之人忘情狂欢。便是身受重伤动弹不得的伤员,也顶着痛楚大呼“凯旋”、“胜利”。
自古人界抗击外族,称得上大战的不下百场,从来都要求助于神、佛两界,倚仗身怀大神通的援兵才能驱逐外敌。此次战役首次获胜,可谓意义非凡,对修真各门派无疑有极大的鼓舞之势。
尽兴欢庆的人群中,夹带着一位老僧人,一派的庄严肃圣,就算不是一寺住持也得是一方得道高僧。老僧虽然不曾欢愉得忘乎所以,但看着这些个后辈同道们激奋歌舞的场景,仍是满脸藏不住的欣慰。这等喜庆的时刻,也不会有人还刻意强调什么礼章规仪。
几个南疆的男子手挽手整齐划一地跳着奇怪舞蹈,天真烂漫的模样让老僧颇得意趣,稍不留神一颗色泽黯淡如土的珠子从他宽松僧袍滑出,僧人年岁虽老,然而修行养气一日不怠,称得上眼疾手快。弯腰抄手,一气呵成,甚至目光都不需斜移,手掌就放在了珠子下坠方向,不差分毫。
这等小事不论修为高低,也都做得到。不料这土色珠子忽然活了一般,不但止住下坠之势,竟然腾飞而起。
老僧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喊一声“老衲法宝......”,便眼睁睁看着护身宝器越飞越高。望着法宝划向高空的痕迹,他老僧忽有所悟,也不急于将其唤回。
这颗不起眼的珠子攀升到与天上三人平行的高度,静悬不动。
“枯复”王举轻声召唤,这颗名为枯复的珠子应即发出金色光华。它本来就是王举亲手炼制,自然容易生出亲近之情。
那遍身紫光的蝶物也在此时自行破散,紫色流光汇入枯复珠,催得珠子焕发金光万丈,光芒鼎盛至极,竟隐隐盖过了当空的太阳。忘霜城全城都沐浴在这如雨大洒的金光之中,灿烂的光华亮得几乎所有人都不可直视,明明闭上了眼睛,璀璨的光芒仍能透过眼皮,刺得眼睛生疼。
圣凌光幕之下,忘霜城内。
无论是坍塌的房屋砖墙、折断的花卉草木,还是重伤危殆的伤员,甚至是已死冰冷的尸首、燃成灰烬的花草,竟然都神迹一般褪腐重生,复原成当初形态。
圣光消逝无踪,忘霜城仿佛重新得到一次生命,一切都是灾难未曾发生前的景象,恢复了往昔华容。
枯复珠功成身退,缓缓坠落。
老僧人摊开手掌,枯复珠十分灵性的落在掌心,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有一丝羞愧,一丝激越,对着手中的珠子自语道:“老衲初掌汝时,忧恐难以参悟玄妙!今日有幸目睹汝之神然,定当全心修习专研,才不至于埋没汝之本领,辜负道家献宝之义。
而紫玉蝶物则耗光了最后一丝法力,如梦幻泡影,没有遗留下任何痕迹。
王举猛然一震,如遭雷击,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只因魂魄尚未平稳复原,心中乍涌的喜悦又冲昏了头脑,竟未明白:
妖女子只将妖力化作幻身前来救他,却不亲自现身,证明她对族人、爱人双方的愧疚,让她无从选择。她既然能与妖界断绝往来,也定是不愿与王举再有羁绊瓜葛。
“雨玄!放我下去!!快放开我!!!”王举吼中带着咆哮,竭尽全力,却没有从陈雨玄环抱中挣脱。
魂魄受妖皇诡异术法所损,若是寻常修行之人,修为再高,也怕是难以保住性命。王举天赋异禀,才能保得住小命,但体内法脉紊乱,又勉强催动了枯复珠,此刻法力正处于枯竭之时,比凡人尚且虚弱三分。
陈雨玄尚未弄清师兄突然发作是为哪般,但她知道师兄受的伤不容小觑,现在的他太脆弱了,承受不了任何伤害。所以雨玄不能将他放开!
陈雨玄压下东风巨剑剑身,小心翼翼地下降,安慰道:“我让你下去,但你不要着急,小心失足掉下!”
陈雨玄大大咧咧的性子,为了师兄,竟然也学会了温声细语的安慰人。
王举却似乎没有听到任何言语,自顾自道:“雨玄,放开我,她走了!她要走了......”王举甚至露出乞求的姿态,只为陈雨玄放他下去寻回妖女子。
“她!!!”陈雨玄嘴里反复重复着这个字,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对她而言苦涩至极,苦得雨玄喉咙梗塞说不出话,连心也绞成一团,快要窒息!
陈雨玄自然是知道“她”指的是谁!
她是与师兄王举相守三年,恩爱如漆,缱绻不离的嫂子;她也是叛离师兄,在他心房刺下一柄利剑,残剑仍留在师兄胸膛的女妖;更是唯一一个让师兄动情的女子......
陈雨玄的灵魂仿佛也离开了肉.体,呆滞如木!
王举可以原谅甚至忘记心爱之人给予的伤害,陈雨玄却不能原谅她!!
虽然绝非甘愿,自己将心爱的师兄让给她,只求师兄能幸福安乐,谁知她竟不知珍惜,还把他伤得如此之深。
原谅?
世上只有这一件事,陈雨玄没有自信办到。
王举趁着雨玄心神恍惚之际挣脱,身子猝然坠落,砸在地上,好在雨玄事先降到了低处,才没受什么重伤。滚了几圈,沾得满身土尘,他也不顾身上脏污,连滚带爬地起身,早已没有什么出尘风雅可言。
闷头就跑,见门就开,寻觅无果便又换推开另一道门,如此往复,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闯乱撞。
尽管王举心中明白,她既然不愿现身,就算再怎么找寻,也难以挽回这个心意已决的人。
但,明白,就代表放得下吗?
胸膛残留的半截断剑仿佛在里头翻搅,想要趁机取他性命。
可是王举却不在乎,因为更为难熬的是心痛,它无形无质,却使人无法逃离,只能任它在心中狂暴肆虐,折磨摧残着痴情的人。
城中众门派人士沉浸在胜利的欢畅中,陡然见到这个被他们视作大英雄大豪杰的人物这般狼狈癫狂,一个个摸不着头脑。
疑心这大英雄是否遭受妖术之后坏了心神,成了痴癫之人?
几个修真宿老扼腕叹息,但不敢贸贸然出手,唯恐弄巧成拙帮倒忙。
王举转眼搜寻了上百间房子,仍在一间一间的找寻,口中则断断续续的呓语:“你为什么要刻意避我...为什么执意要走...为什么不同我一起面对......”
眼神渐渐茫然,目光只有剩下凄凉、忧愤两种东西
却没有人发现,王举眼眸中竟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幻境,幻境的大门已经浮现,企盼着一把能够打开它的钥匙。
忘霜城外,一抹夭红立在树梢细枝之间,仿佛能不施加给树枝半分的重量。她眼神中有着与王举同样的忧戚和悲痛,又多了一份难以分说的屈愁。微蹙的眉头让她天然的美艳更加打动人心。那份颓然与无奈,犹如亡国丧夫的皇后,寥落尤其显现尊颜华贵。
只是,落难的皇后能惊艳千万敌军,会拨动敌军首领的心弦,摄住他的魂魄。让他明白得到江山社稷不算拥有一切,得到她的心,才真正拥有天下。
而她可以尽情剥夺摧毁他的天下,因为那是他欠她的,甚至可以不用心怀一丝歉意。
这一身夭红薄裙的女子也遇到了这么一个男人,可是她却不愿继续伤害他,而是选择了离开。所以她的惆怅只能沉淀在心中,无法与人言说。
曼妙如仙的娇躯一扬,往残红落日的方向飞去,那抹夭红最终与落日余晖融在一起,也不知道她何去何从。
日落西山,最后的余晖将苍穹烘染成鲜艳的血红,连同大地也被铺染了一层血色,万里皆红。
天边无巢可归的鸿雁传来声声凄鸣。
八月初秋,今日寒流侵袭,竟使人感觉异常寒冽,连桂花的香味闻着也觉得冰凉无情。
但是初秋的寒凉怎么也抵不过王举心中的死意如灰来得刺骨寒人。
整整一个时辰,忘霜城中几乎半数的民房都被王举翻过,毁坏了不少木门桌椅。
得知妖怪败退,兴匆匆赶回家园的百姓突然见到这么一个疯子四处翻倒,糟蹋物件,个个气得愤愤不平。
忌惮他一头蓝色的怪异头发,起初还有人担心是妖界余孽,犹豫不决不敢上前。等到有胆大的人将他轻易打翻在地,众人才知原来是个软柿子,于是蜂拥而上,雨点般的拳脚劈天盖地砸在身上。
众门派见状立即上前营救,最先赶到的却是雨玄。
近乎一丈的东风大剑落下,巨大的气流先将那些凡夫俗子逼退,“砰”的一声震响,剑身挡在王举身前。那些打红眼的城民吓得又退出了几丈之远。
陈雨玄把师兄紧紧拥在怀中,眼神满是肃杀。
这些打人的城民不具备察觉杀气的本领,仍是感受到一股犹如实质的寒意袭向他们,令他们不敢再往前踏出哪怕一步。
王举躺在雨玄怀里,妖皇的术法本就令他神、意、气涣散损耗严重,又胡乱在城内折腾了个把时辰,将剩下的体力也消耗殆尽,如今更是遭受拳脚,心力交瘁,昏猝了过去。
王举脸上倔强的没有泪痕,但那副沉睡脸庞显露的无尽悲愁,宣示着他只剩下无尽的悲,和一颗伤痕累累的心......